“不用……我和小砂一起就好。”她晃了晃腦袋。
同學怪異地看著她，“小砂？誰啊？在哪裏？”
“就在這裏啊！”她指著小砂站的地方，小砂的睫毛顫了顫，難過地垂下目光。
同學的神情仍然充滿了迷惘，“根本沒有人在啊，靜羽，你在胡說什麼？”
“別再開這種玩笑了！你們都變得好奇怪！”靜羽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拉起小砂的手，把他推到前麵，對她們吼起來，“你們看！看清楚一點，為什麼會看不到？”
“靜羽……”大家被她的樣子嚇到了，努力睜大眼睛，卻還是隻看到她一個人。
小砂似再也受不了這種場麵，甩脫她的手跑了。
“小砂！”她本能地追了過去，留下同學驚訝的呼聲。
小砂跑得很快，他的身體輕盈得像風一樣，藍色的身影在街角一晃就不見了，靜羽隻能模糊地看到他掠起的發角，她一直追到學校附近的公園裏，累得大口地喘氣。
“為什麼要跑？跟我回去，和她們說清楚吧！”
小砂卻隻是坐在單杠上，咬著唇一言不發。
“為什麼不說話？”她急得想要跺腳，激烈地質問道，“難道你都沒有感覺嗎？她們說根本看不到你誒！被當成透明人，你都不發火嗎？”
“你……相信嗎？”他終於說話了，水一樣的眼睛定定看著她。
“相信什麼？”她向前跑了兩步，站在單杠下，“……對了，你說要帶我去你家裏玩，你沒有騙我，對吧？”
“我騙你的……”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所有力量都全部抽走了，“我沒有家，我是騙你的。”
“胡說！”她不敢相信。
“……我騙你的。”
“胡說！胡說！”淩靜羽捏緊小小的拳頭，激動地擋在耳邊，不肯相信。
小砂緩緩直起身，坐在單杠上伸開雙臂，身體搖搖欲墜，卻又始終保持著平衡。
風灌進他的衣服裏，鼓脹著，像平空多出一對翅膀來，直要破風而去。
“可是我就在這裏啊……我就在這裏，你相信嗎？”
說完，他整個人墜落下來，淩靜羽頓時連心跳都要停止了，來不及尖叫，他已經利落地落地，穩穩站在麵前。
“我就在這裏！靜羽，隻要你能看到我就好了啊！”他懇求一般望著靜羽，喊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力氣。
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一齊湧向腦子裏，淩靜羽用力搖頭，這一切已經超過了她所能承受的極限。
她隻是想交朋友，快樂地一起玩而已，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是不存在的。
大家都看不到他，隻有她可以……她垂下臉去，被深深的恐懼籠罩全身，那種感覺，真的太可怕了。
小砂的目光帶著懇求，隻是說，“我在這裏。”
“不要再說了！”
多一個字她都已經聽不下去了，她捂著耳朵拚命地逃，仿佛身後有怪獸在追趕一樣。
也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可能有這麼離奇的事……也許大家才是對的，這些天來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而已，她這麼安慰自己。
眼前的世界由模糊到清晰似乎隻有一瞬。
淩靜羽眨了眨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天花板、牆、地板、床單……所有的一切都是純白的，在黯淡的光線下，組成一個空洞的空間。
臉上濕濕的，貼在枕頭上非常不舒服，她伸手一摸，這才察覺自己滿臉都是淚水，連枕頭都打濕一片。
仿佛剛從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裏醒來。
為什麼會忘記呢？那時候的小砂……
為什麼會把這一切忘記呢，明明是那麼重要的東西。
和小砂在公園不歡而散後，她把自己關在家裏，整晚都後悔不已，後悔得根本睡不著覺，第二天急切地想向他道歉，想問清楚一切，可是小砂卻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麵前。
從來都沒有哭過的她，為此哭得嗓子都啞了。
可是為什麼後來卻忘了呢？
一隻手從頭頂的方向伸出來，一張手帕蓋了下來，帶著淡淡的麝香氣味，用力擦她的臉，動作一點也不溫柔，簡直像要把她臉皮給抹下來一樣。
“哭夠了吧？真是麻煩！”
葉隱的語氣還是那麼沒有耐性，嘴上抱怨著，卻還是仔細將她臉上的眼淚擦幹淨了。
“輕一點啦，痛死了。”她皺著鼻子躲開。
“本少爺都給你服務了，少在那嫌東嫌西！”他用力瞪她一眼。
這以後，兩個人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中，並不是沒話說，而是誰都不知該怎麼開口。
淩靜羽望著白茫茫的天花板，夢境中的畫麵像電影一般在眼前掠過，每個鏡頭都十分清晰，清晰得令她不可思議，為什麼現在又能這樣清楚地回憶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如那些同學一樣，再也想不起小砂的存在了？
葉隱靜靜坐在旁邊，慘白的日燈光投在他臉上，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活力，他微抿的薄唇勾勒出冷冽的線條，星子般的雙眸有驚人氣勢，仿佛是一塊精雕細琢、打磨過千遍萬遍的寶石，隻能是藝術家才能畫出的魅力神采。
這樣的他，不管在哪裏一定都是眾人矚目的對象吧，超級大少爺，脾氣壞卻很善良，不管是誰都會喜歡他的。
許久之後，淩靜羽沙啞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葉隱，你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嗎？像個透明人一樣，別人看不到你，也聽不到你的聲音，就算再怎麼痛苦地叫喊，也是透明的。”
爸爸媽媽都更喜歡淩筱雅，總是看不到她。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人的存在，是為了被人記住、被人注視？比如，你在遇見我之前，你的世界不會有我這個人，我也並不存在。如果你徹底把我忘得幹幹淨淨，那麼同樣，你的世界也不會有一個叫八夜的人。”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葉隱皺了皺眉頭。
“你的生活裏，一定圍繞著很多的人吧？司機，管家，仆人，同學，校友……天天都在見麵，可有的人，你卻根本叫不出名字，也想不起長什麼樣子，一點印象都沒有，你根本不會看他，不會在意他，對你來說他就是透明的，他在記憶中，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如果沒有任何意義，那麼在那個人看來，他就和空氣一樣沒有區別。
也許在爸爸媽媽眼中，她就是這樣的人。
忘記千砂的這些年，千砂的存在也被徹底抹消，仿佛不曾存在過一樣。直到再次看到他的臉，叫出他的名字，他才再一次從她記憶中活過來。 “你腦子壞了吧？想那些莫明其妙的東西。”大概是她的神情太過恍惚，葉隱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情緒，他把手帕往淩靜羽手上一甩，“自己擦！全世界有幾十億人，每個都要去記，累也累死了。”
“是啊……所以，你不覺得很奇妙嗎？”她小聲說著。
“奇妙個鬼，我看你真是腦子壞掉了！”葉隱重重靠在真皮椅上，“少在那裏裝憂鬱，一點都不像你。”
“我才不是裝憂鬱！”她大聲抗議道，難得想傾訴一下心事，這家夥卻一點也不配合……
明明，她是真的這麼想。為此傷心了很久的。
“最起碼，我看著你。”葉隱的聲線忽然壓低了，臉也開始漲紅，“……所以，你還有什麼好不滿的？快給我振作起來。”
淩靜羽聽得有點愣怔。
為什麼呢，他太狡猾了，每次都可以，說出她想要聽的話。
每次都是直直擊中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那天晚上聽你說隱隱記得千砂，於是我弄了他的照片找人調查，得知我家的一位醫生曾經參加過他的會診，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他還隻是個嬰兒。”
“嬰兒？”淩靜羽皺眉。
“沒錯，他得的是一種極罕見的症狀，被稱為‘玻璃腦’，從出生下來就一直在病床上從未睜開過眼睛，然而生理現象卻沒有任何異狀，仍是逐漸成長著。這樣的病例，目前還存活著的也隻有千砂一個而已，所以在他九歲的時候被轉到了美國的這家醫院裏……治療。”
“治療？我看是他們想研究吧？！”她憤慨地說。這療養院在千砂全身上下都插著管子，雖然是為了維持他的生命，但也擺明了有其他企圖，讓她非常不爽。
葉隱冷哼一聲，“算是都有吧，總比什麼都不做靜靜等死好，要讓他活著，需要專門的設備，千砂的家人也無法再承受那些天價費用了，隻是8年過去，據我得到的消息，研究並沒有任何的進展，千砂還會一直這樣沉睡下去……”
淩靜羽聽著葉隱的聲音，逐漸陷入了思緒裏。
怎麼會這樣呢，小時候的記憶再次在腦中浮現，那個總是穿著單薄衣服在校門外等著自己的男孩，一起蕩秋千堆城堡，為自己加油呐喊……難道這些都是幻覺嗎？
不可能！
“昨天……就在昨天，我們還在一起玩遊戲，就算我的記憶出了錯，那你呢？難道所有人都隻是看到了幻覺嗎？”
葉隱抿起唇，難得露出一抹沉穩的凝重。
“我也調查過千砂遊戲裏的資料，但是很遺憾，幻想島官方給出的回答是，查不到這個ID的真實資料，如果非要解釋，那隻能說是他的靈魂，或者說他的意識強行進入了遊戲的世界裏，而且非常湊巧地遇到了我們。”
“可是……”淩靜羽搖搖頭，極力想去尋找理由來反駁，然而終究什麼也說不出來。
因為事實就活生生擺在眼前。
再次來到千砂的病房前，隔著玻璃，千砂那異常蒼白的臉就在眼前。所以，和她相遇的，隻是一個幻影，隻是意識而已……
“那他為什麼能夠出現在遊戲裏麵？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我已經跟醫生談過了，他們對此作了一些研究。”葉隱也靜靜看著睡著的千砂，目光裏有一絲不忍，“幻想島是通過頭盔連接神經的遊戲，而千砂在療養所裏，一直被研究病情，頭上和身體上都通過觀察的儀器和電腦連接著，而這個療養所裏有不少人都在玩幻想島……所以，因為這樣，他的意識和大家一起跟遊戲連接上了，他跟我們一樣，是意識來到遊戲裏了。而你們小時候看到的，也是他的意識，隻要真的相信他是存在的，他就不會消失，可後來，你們所有人，都對他的存在產生了懷疑，所以他消失了，你們也徹底忘了他。”
淩靜羽皺眉點了點頭。
她在葉隱的解釋之下，了解到很多關於玻璃腦的事情。無法醒過來，卻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小砂一定是太寂寞了，所以希望有人陪他玩。
可是每次下線，再上線，他的意識就如同被重啟的電腦一般，許多數據就這樣消失了……所以他根本記不住自己遇到的人。
“那他怎麼辦呢……”淩靜羽忍著眼淚，就因為不能醒來，所以被家人丟在療養院裏，再也沒有管過他，這太可憐了。
“並不是不可能。”葉隱的語氣異常堅定，沒有一絲的動搖，“小砂的家人，在他被轉到這裏之後，就徹底失蹤了，再也沒來看過他。而這個研究的人，根本就不想讓他醒來，因為他們更希望研究他的大腦，如果他醒了，就和普通人一樣了。”
“你能找到他的父母嗎？我要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實在控製不住心裏的怒火，這算什麼親人！還有這個研究所，實在太惡心了，根本不把人當人看！
“你衝動個什麼啊！”葉隱受不了地按住她的肩膀，“他父母早就不管他了，你跑去問什麼？”
“什麼叫衝動，難道你能坐視不管，任由小砂還呆在這種冷冰冰的地方嗎？”淩靜羽被怒氣衝暈了頭腦，開始口不擇言對著葉隱發火，“你從來就沒有拿他當朋友是不是？虧他還那麼喜歡你，虧他總是記住你！可你呢，根本不為他著想！”
“你說什麼？”葉隱的眸色暗了下來，微眯的睫毛輕輕顫抖，雙眼裏似有火星迸射，他抓起淩靜羽的手腕，狠狠盯著她的臉，“你以為就你緊張他？我不拿他當朋友，我還管他去死？你那麼喜歡他，就一輩子留在這陪他好了！”
負氣的話一衝出口，葉隱就頓時後悔了，而淩靜羽更是瞪大眼，目光中有一絲驚訝與受傷。
可就是再怎麼後悔，他也拉不下臉來道歉，於是哼了一聲：“難道不是？”
他從小就被眾人捧在掌心，別人迎合他對他拍馬屁都來不及，從沒有人這樣衝他亂發脾氣的。要他主動道歉，打死都……都不可能。
淩靜羽氣得直咬牙，“他都這樣了，你還咒他死？你怎麼不去死？”
葉隱呆了一下，心裏很是受傷，像被鐵錘當頭砸了，腦子裏嗡嗡作響，竟作不出任何一點反應，那一絲歉意頓時和理智一起被氣跑了。
“好，我再管你們，我就是白癡！”葉隱用力甩開她的手，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
“我又不是那個意思！”淩靜羽捂著耳朵。她心裏已經夠亂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要是再一次進入遊戲，看到千砂的臉，又該以怎樣的表情去麵對？
要不要告訴他，其實真正的他正躺在這裏，父母也早就不管他了，隻是將他丟給療養院。
這個時候她覺得沒有辦法去思考。
她不是真的想說那種話去傷葉隱，隻是氣極了才口不擇言，如果葉隱也出事……她連最後的依賴也沒有了，一定會瘋掉的！
可是，該怎麼辦呢，該怎麼去補救……
也不知道在原地蹲了多久，直到腳都徹底麻了，也還是維持同樣的姿勢。
路過的人都紛紛側目，看到一個女生這樣抱著自己，孤單的蹲在地上，想要詢問，卻又接到別人的眼神示意，隻能遠遠走開。
淩靜羽肩膀倏地一疼，吃痛地抬起臉，看到葉隱那異常嚴肅的俊美臉孔。
“你回來幹什麼？”
“……要你管，本少爺想去哪都是我的自由！”
她咬著唇，想試著道歉，但張開嘴，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其實氣話衝出口，不可能不後悔的，可她就是死要麵子，他們太像了，都是死也低不下頭。
“我……”
“我一直以為你喜歡的人是他。”葉隱望著玻璃後麵的小砂，聲音越來越低沉，“所以那個時候，我隻覺得你是在耍我……可如果真的隻是那樣，我也不用這麼在意你了……有的時候，我又覺得你是有那麼一點點在乎我的。”
葉隱的目光很誠摯，不似以往的傲氣。
“我從小就沒有朋友，沒有人了解我，也沒人會跟我吵架……我以為你是喜歡小砂的，所以那個時候很生氣，如果隻是讓你留在身邊，其實有很多種辦法，但我不想隻是這樣……”
她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高傲不可一世的葉隱，在她麵前放下自尊，說著這樣動人的話。
她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一個時刻，葉隱在她的麵前徹底放下了驕傲。
她已經準備道歉了，因為她覺得，葉隱是永遠也不會向任何人低頭的。他永遠那麼驕傲，光芒四射，像太陽一般耀眼，也遙不可及。
“其實我很幸運，你說喜歡上我，我很幸福。”
淩靜羽沉默地聽著，像已忘記了怎麼去說話。
其實怎麼會不喜歡他呢，他高傲，善良，有點壞脾氣，卻又那麼溫柔，他那麼可靠，在玻璃城的屋頂，她隻是試著將自己的心事說給聽，於是隻隔了一天，他就找到這裏，找到事情的真相，把她帶來。他把她的話都放在心裏，認真的去為她尋找解決的辦法。
這個世上，誰舍得不喜歡他。
她隻是對千砂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又想來網遊中找帥哥而已，她的動機好膚淺，說出去隻會讓人笑。可是，這樣的她，卻能聽到葉隱的告白，說他很幸福。
他的側臉在日光燈的光線下，猶如大理石般無瑕，他深吸一口氣，字字清晰地對她說，“我不知道你在胡亂想著什麼，但千砂就是千砂，他和我們一起渡過的每一點時間都是真實的，不論是小時候，還是現在，不管在現實中還是遊戲裏，他一直在你的身邊出現，你是世上最有資格記住他的人，你比誰都有責任知道他的存在！隻有我們能夠記住他，他就不會再一次從我們的世界裏消失。”
淩靜羽徹底傻了，真的沒有想到，葉隱竟然會有這麼認真教訓她的時候。
他的雙臂那麼有力，眼神那麼堅定，仿佛他所堅信的，就一定能成為現實。
他從來都是這樣自信又無所畏懼，在他身旁，仿佛一切都不再可怕。
是啊，為什麼到現在才察覺呢？
為什麼會忘記呢？
為什麼呢……
淩靜羽埋下臉去，心裏悔恨不已，於是淚流不止。她無力地把臉貼在葉隱的掌心上，淚水一滴一滴從他的指縫中掉落。
“對不起……”
“這些話，留著對千砂說好了。”葉隱的聲音出奇低沉，他有亂發脾氣的時候，也會在她難過的時候溫柔摸著她的頭發，“他並不孤單的，至少還有你，也有我。我們不會丟下他不管的，這家療養院跟我家裏有交易，我會想辦法把他帶回去，讓人好好照顧他，不管是現實還是遊戲，再沒有人敢對他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