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上午十點五十分。還有足足七個鍾頭到美國。
出了機場，來接他們的車子已經等待多時，戴著白色手套、身穿製服的司機彎腰鞠躬，理仁親自拉開後麵的車門，猶如恭送女王一般儀態端正。
“……可不可以叫他們不要這麼誇張啊？我真的不習慣……”淩靜羽瞪大眼，用手掩著嘴硬生生把打出的嗬欠咽了回去，她輕輕附在葉隱耳邊，萬分不自在地拉了拉裙角。
“什麼？”葉隱皺眉，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那個啊，不就是坐個車，我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她吐了吐舌頭，“總之，讓人很難為情啦。”
“你到底在說什麼？”葉隱還是一頭霧水，伸手摸向她額頭，“腦子沒發燒吧。”
“……算了！你才腦子發燒呢！”她不客氣地撥開他的爪子，要是在遊戲裏，她真想拿法杖敲他了。
車窗外麵是陌生到極點的街道。
也許是並沒有去市中心的緣故，眼前的美國和她想象完全是兩個樣子，一點也不繁華，倒是那些小房子看著很溫馨。
雖然每天都可以在幻想島的世界裏看到各種相貌的人和城市，但網遊和現實還是有點不一樣，想想就覺得刺激。
“原來千砂就在這裏啊……好厲害，沒想到他還是傳說中的ABC呢。”
葉隱忽然沉默下來，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等下……你就知道了。”
“什麼？”他那種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淩靜羽心裏再次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你看了就知道了！”他手指抵在臉側，皺著眉，回避了她的疑問，“我現在就帶你去見他……”
療養院
不管地板還是牆，一切都白得有點刺眼，淡淡的藥水氣息充斥在鼻間，一個穿著潔白外衣的高鼻子老外非常禮貌地接待了他們。
葉隱卻看也不看他一眼，樣子還是跩得要死，拉了淩靜羽就往裏麵走，好像這裏是他家後花園一樣自在。
“等等……我們是不是來錯地方了？”她四下張望著，“這……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走廊上，一個有視力障礙的孩子坐在輪椅上，被護理人員推往大廳，她心裏一涼，狠狠掙脫了葉隱的手！
“你開什麼玩笑？”突然把她叫下線，突然拖她上飛機，來到這麼遠的地方……她下意識往後退，仿佛走廊的盡頭裏有一隻怪獸在等著他們，“一點都不好笑！我要回去了！”
“我沒有開玩笑。”葉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認真地看著她說。
“可是為什麼……”
“你想逃嗎？”他揚起眉來挑釁般地看著她，“沒想到你是這種膽小鬼！”
“不……”
她麵色變得有些發白，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事實一瞬間清晰地浮出了水麵。
現實就那麼重要嗎？不管千砂是什麼樣子，隻要在遊戲裏，他們可以一起快樂地玩，又有什麼不好呢？
葉隱拉著她慢慢走向走廊深處，淩靜羽想要甩開他的手，卻怎麼也甩不掉。
“等等……”她的呼吸急促起來，頭腦一片紊亂，後腦隱隱傳來一股刺痛，腳步像是徹底僵硬了一般，怎麼也不聽使喚，隻想要逃，“等一下！”
葉隱毫不猶豫地打開了走廊盡頭的那道門，將她推了進去，她險些沒站穩，還好一塊巨大的玻璃擋住了去勢，穩穩接住她的重量。
麵前，這是一塊巨大的、牆一樣的玻璃，透過玻璃，她看到裏麵有一張很大的床，在那上麵躺著一個人，身體上插滿了管子，透明的液體通過管子流進他的體內。
“那是誰？”她睜大眼睛，有些迷惑地問著，“那就是千砂嗎？”
“不……這個世個，根本沒有千砂這個人。”葉隱的聲音帶了一絲沙啞，“我也不敢相信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怎麼可能！”她如被電擊般幾乎跳了起來，聲音不自覺放大了好幾倍，“剛才……剛才我們還在一起的！雖然他老是呆在遊戲裏，記性又差，什麼都不懂……但是！但是我明明看到他了啊！”
“你冷靜點！”葉隱捉住她的肩膀，不讓她激動地動來動去，“你看清楚他的臉！”
淩靜羽被他一吼，這才猛然醒悟，將目光投向床上的身影，隔著玻璃，看得有點不真實，可那毫無疑問是千砂沒錯！
比遊戲中的樣子瘦得多，皮膚蒼白，像玻璃一樣透明，嘴唇蒼白沒有一點顏色，脖子細得好像輕輕一下就可以折斷，但那個，確實是千砂的臉！
淩靜羽心裏一沉，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湧向大腦，熱滾滾快要把她的頭撐破一般！
“我……頭好痛……”她抱著頭，痛苦地蹲下去，眼前變得模糊，滾燙的熱流將視線也染紅了！劇烈的疼痛從後腦傳來，像數千斤的鐵錘在瘋狂敲打一般。
一起玩吧。
一起玩吧……
你會相信嗎？
是誰？是誰一直在她大腦裏說話？！
“頭好痛……為什麼……”冷汗從額際涔涔落下，她把身體緊緊縮起，頭痛苦得快要埋進雙膝之間，雙手用力捂著眼睛，她痛苦地呻吟著，“葉隱……我頭好痛！”
“喂！八夜！”葉隱自然也察覺了她的不對勁，“怎麼回事？”
“我的頭好痛……”一股力量在她後腦撕扯，頭皮都快裂開似的，鑽心地疼著，她呼吸困難，雙手緊緊抓住葉隱的衣領，像落水的人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用力得指尖也在泛白，“我好難受……”
“八夜！”葉隱焦急地擁緊她顫抖的身體。
“幫幫我，幫幫我……葉隱！”她痛苦地掙紮起來，身體如瀕死的魚一般繃直，最後脫力地撞在他胸口上，“有人在我腦袋裏說話！好難受！幫幫我……”
“八夜——”
淩靜羽暈過去的時候，葉隱幾乎眼前一黑。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他不知所措地跪在原地，隨即抱起她的身體，瘋了似的用力跑出去！
一起玩吧。
那是個很晴朗的下午，好不容易躲開纏人的淩筱雅，一個人跑到附近的公園裏，坐在秋千上，想要盡情地玩，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什麼朋友。
這時，她看到砂堆旁有個男孩子，穿著淺藍色的衣服，一個人用砂子堆著城堡。
“我可以玩這個嗎？”她於是大方地走了過去，像個小大人一樣，笑眯眯地看著他。
男生有一張非常清秀好看的臉，還圓嘟嘟的，嘴唇像花瓣一樣紅潤，目光像逗留在湖邊飲水的小鹿，映襯著純淨的水色。
“你看得到我嗎？”他睜大雙眼，驚喜地拉起她的手。
“當然看得到啦！你明明就在這裏。”淩靜羽很喜歡他的眼睛，雖然還不大懂，但她就是喜歡這些漂亮的東西。
“可是……大家都看不到我，不記我了……”“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一開始不是這樣的，可是現在，大家都看不到我了……”男生垂下頭，用足尖踢倒堆好的城堡，大大的眼裏布滿了落寞。
“太過分了！我理解你的感受。”小靜羽雖然不清楚事情，卻義氣地揮了揮拳頭，為他打報不平。
“你不會理解的……”他搖頭。
“我理解！”她撅起嘴，努力向他證明，“因為我也是一樣！爸爸媽媽眼裏隻看得到筱雅，根本看不到我！因為她很笨，又愛哭，所以他們總是不放心她，還要我一直陪她，為什麼我非要照顧她不可，每次偷跑出來，都隻能一個人玩。都是因為筱雅，害我都交不到朋友，大家都覺得她太笨，不想跟她一起玩……”
“我也一樣，每天都是一個人玩……”兩個人坐在砂堆裏，各自說著自己的心事，最後為心底的共鳴而高興起來。
“是啊，我們都是，看不到的人……”
“那一起玩吧！”她神氣地向他伸出手，“我叫靜羽，你叫什麼名字？”“我……”男生睜大雙眼，眸子變得閃閃發亮，他緊張地握緊拳頭，又看了看腳下倒塌的城堡，“我叫小砂！”
那天兩個人一起用砂子堆了很高的城堡，玩到很晚才回家。和笨蛋淩筱雅比起來，小砂聰明又溫柔，長得也好看，要是和他在一個小學的話，一定會迷倒很多人的，靜羽得意地想。
那天之後，她有機會就去那個公園，而小砂每次都在那個地方，甜甜地對她微笑著。
“小砂，你在哪個學校啊？”“學校？”
“明天，我們學校有運動會，我參加了短跑比賽，要是得到第一名的話，媽媽會不會更喜歡我？”
“一定會的，第一名，好厲害呢！”
“可是，我每次考試都第一名，媽媽還是更喜歡筱雅，我果然是看不見的人吧。”
“怎麼會呢，我眼中的靜羽，比任何人還要耀眼呢。”小砂的雙眼笑成勾月一般的形狀，嘴角浮出淺淺的梨渦來，“明天，我去給你加油吧！”
“真的嗎？太好了！可是……你不用上學嗎？”
“嗯……”他小聲應著，點一下頭，“我不用上學也可以。”運動會那天，小砂忽然從運動場出現，還是穿著藍色的衣服，微長的發輕輕蓋住耳垂，微笑的樣子在女生中引起轟動。
“他好帥啊！他的皮膚好白，眼睛也漂亮！”
女生們像是見到夢幻的白馬王子，爭著圍繞在他身邊，而他維持著淡淡的笑意，和大家保持著距離。
“靜羽！加油！”
他站在跑道的另一端，對著靜羽揮手，發亮的眸子隻是專注地看著她。
女生們尖叫起來，各種羨慕的嫉妒的目光也都集中過來。
哨聲響起，靜羽飛快地衝了出去，小砂也隔著跑道和她一越奔跑著，同時衝過了終點線。
“第一名呢！靜羽！”他笑得開心極了，樣子比她還要興奮好多倍，“你不是看不到的人！”
運動會之後，班上的女生總是向靜羽打聽小砂。
他住在哪裏，哪個學校，生日是什麼時候……
直到這時，靜羽才發現自己對他根本一無所知，而他從沒有說過這些。
“隻要靜羽能看到我就好了。”他雙手撐著單杠，在半空一個漂亮的翻轉，再穩穩跳到地上，“如果可以向神許一個願望，那麼，我希望他能為我實現這個。”
“我當然會啊！就算沒有神，我也會的。”她保證道。
“我希望你能一直記得我，一直……”小砂說著微笑起來，他笑的時候雙眼總是會彎成月芽一般的弧度，黑白分明的眸子又比星星還要亮。
“這個我也會的！”她想也沒想，信誓旦旦地保證著。
小砂聽後，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從那天開始，小砂每天放學都會在學校門口等著靜羽，然後一起去玩，兩個人一起做過惡作劇，也和欺負人的壞小孩打架，更多的時候隻是在公園裏玩著天真的遊戲。
每次他的出現都會引發不小的轟動，大家都喜歡著如陶瓷娃娃一樣漂亮的小砂，能多看一眼都令大家覺得幸福，他溫和地對每個人投以微笑，卻隻對淩靜羽一個人說話。大家都好羨慕她，能有這樣一個專屬的王子。
可是，這樣單純快樂的日子並沒有如童話中那樣一直持續到永遠。
發現不對勁是在兩個月後。
這時已經是秋天，街道邊的梧桐樹開始掉葉，一天天變得冷起來，每到這個季節都雨下不停，漫長的雨季一直持續著。
小砂還是每天都在學校外麵等她，也不打傘，隻是站在側校門的地方躲雨，每當他出現，大家都再無心上課，視線都不約而同朝向外麵，偷偷看著那個淺藍色的身影。
“為什麼小砂總是穿著同樣的衣服啊？他不冷嗎？”同班一個女生忽然問道。
“那是因為他穿這件衣服最好看！”淩靜羽還沒開口，已經有人搶先一步回答。
放學後，淩靜羽飛快地跑下樓，把自己帶來的雨傘撐開，然而一陣風吹來，雨傘脫手飛了出去，小砂為她撿回來，雨水飄到臉上，她冷嗖嗖地打了個寒戰。
“哇，好冷。”她看著小砂頭發上的雨水，疑惑地問道：“你都淋濕了，冷不冷？”
“沒事的。”他笑著搖頭，雙眼像彎彎的月芽。
為什麼會不冷呢？靜羽也覺得奇怪了，雨絲和風一起灌進領口，她冷得直縮肚子子，一個勁往他的背後躲，而他身上的衣服還是那麼薄……
漫長的雨季一直持續了兩個星期，等雨終於停了，街邊的樹枝也變得光禿禿的，怕冷的淩靜羽穿著外套和毛衣也會冷得直縮，可小砂還是穿著夏天的衣服，每天都在學校外麵等著她。
大家的疑問也一天天多了，漸漸讓淩靜羽也變得在意起來……
“小砂在哪個學校？”“他的生日是什麼時候？”“為什麼他一直穿著夏天的衣服呢……”
這些問題靜羽一個也答不上來。
而突然有一天，有個女生忘記了他的存在。
“小砂是誰？”她一臉驚訝地看著大家。
“你裝什麼傻啊，你不是說過很喜歡他的嗎？”
“你們說什麼啊，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她困惑的樣子十分認真。
“你看，他來了！”淩靜羽聽得生氣了，拉著她的手跑到教室外麵，遠遠指向校門的方向。隱約地，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那裏，地麵的水窪倒映了他的影子，藍色的衣角被風吹得脹起……
女生睜大了眼睛，最後不解地回過頭來。
“根本沒有人！靜羽，你眼睛花了嗎？”
“因為小砂上次沒有理你，所以你才故意這樣吧！太過分了！”淩靜羽跑回教室，抱起書包就跑了，同在一個班的淩筱雅追過來想說什麼，可她跑得太慢，根本追不上，很快淩靜羽就一口氣衝出了校門。
“太過分了！”淩靜羽忿忿不平踢著路邊的小石頭。
“怎麼了？”小砂的聲音非常柔和，“為什麼生氣？”
淩靜羽氣憤地把剛才的事告訴了他，說完又把那個女生罵了一通。
小砂的臉色卻變了，這些日子，他一直閃閃發光的眸子似乎被風吹得熄滅一般，突地黯然下來。
“小砂？”靜羽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你怎麼了？”
“不，沒事。”他用力搖頭，笑容十分勉強，“不要生氣了，別管她怎麼說，隻要你能看得到我就好。”“但是……”靜羽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小砂，她是真的因為你不理她，所以才故意這樣說的吧？”
她小心地問著，希望從他那裏得到肯定。
“嗯、嗯……一定是的。”他難過地垂下頭，要鼓足勇氣才能回答。
“那麼，今天可以去你家裏玩嗎？”
小砂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他驚慌地足足後退了一步，握緊小小的拳頭，用力抵在胸口，身體也緊繃地忍著顫抖。
“不……不可以。”他低沉道，視線帶著懇求望向她的眼睛，“下次好嗎？下次一定……讓你去我家玩……”
“真的嗎？小砂是不會騙人的，對嗎？”
“嗯……不會的，不會騙你……”
“那就下次吧。”
也不知道為什麼，靜羽竟然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隨著時間的過去，情況一天比一天還要更可怕。又過了幾天，班上不記得小砂的人越來越多，記得他的，和不記得他的分成兩派，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你腦子壞掉了！明明昨天你還說喜歡他的！”
“你們腦子才壞掉了，根本就沒有這個人，是你幻想出來的吧？長得比漫畫裏還好看的白馬王子，現實中怎麼可能有！？”
為此，兩個要好的女生差點打起來了。
第二天，兩個打架的女生一起完全忘記了頭天的事。
她們像根本沒有吵過架一樣，要好地並坐在一起看畫冊，淩靜羽實在忍不住，問她想起小砂了嗎？
她們卻異口同聲地問，“小砂是誰？”
這一次是恐懼的感覺當頭籠罩，淩靜羽害怕極了。她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大家被詛咒了嗎？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不久前，所有人都記得小砂，都喜歡著他，總是偷看他，和他說一句話也要興奮半天，可是現在卻完全變了，大家正漸漸地忘記他……
剛一下課，她就低落地跑出教室，小砂還是和往常一樣，一到放學時間就來到學校門口等她。
還是夏天的藍色短衣短褲，風貫進寬大的袖子裏，露出白皙的修長四肢。
再看看自己，早早在初冬的寒氣裏裹上了圍巾和帽子，樣子像個胖胖的雪人。
“為什麼呢……為什麼會這樣？”
小砂也跟著神色黯然起來。
“靜羽，不要管她們了……”
“可是，她們都忘記你了！昨天還為這個吵起來，今天卻什麼都不記得……”
“那又不重要！”小砂有些著急地打斷她，他用力咬著自己的唇，“別說啦！我隻要你能一直看到我……你能相信我……”
“可是她們都……”
正說到這裏，班上的同學也陸續走出了校門。
“靜羽，一起回家吧！”同學像平常一樣對靜羽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