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哲一個晚上都在做夢,夢裏全是爺爺的影子。兒時無數深埋在內心深處的記憶隨著夢裏的場景一點一點被恢複,被強化,再被雕刻。
一大早醒來,他就給爸爸打了一個電話。他也不知道對爸爸說什麼,隨便對答了兩句以後,他告訴爸爸,他準備今天去爺爺的墓地。
剛打完電話,鄭小塵就推門進來了。
“你今天有事嗎?”鄭小塵問道。
“有,怎麼?”
“能幫我一個忙嗎?今天我要去找艾麗斯,所以……”
“所以你要我好好看管住佩佩?”
“Yougetthepoint!”
“我今天去我爺爺的墓地。”
“啊,那你可以拉佩佩一起去!好嗎?”
“我無所謂。”
“那我和佩佩說去!多謝了,親愛的好人——小哲!”
“嘿嘿。”
鄭小塵衝出房間去打電話,孔哲一陣苦笑。
窗台上空空如也,他在想,送給桑佩佩的那盆茉莉花不知道怎麼樣了,等一會兒見了她,一定要問問。
桑佩佩從家裏弄來一輛白色別克。
車開到一半,司機就換成孔哲了。桑佩佩一個人蜷縮在後座,昏昏睡去,等她醒來,車已經停了下來。
墓地遠在南彙。
依山而建,臨海而居。天色昏暗,雲朵低沉,遠處的大海呈現一片混濁的黃色。
風很大,掀起孔哲和桑佩佩的頭發,他們的心情沒有飄起來,反而更加低落了下去。
孔哲一邊走,一邊感覺到往事將他緊緊地拉住,他甚至覺得臉上有爺爺的手的撫摸,有那種帶著冰冷的溫度。
其實他對爺爺的記憶少得可憐,他讀小學二年級那年,爺爺就悄然離世了。
爺爺的墓地在一個山頭與另一個山頭的連接處,一塊不大的平地,很逼仄的一個角落。一方青草圍繞的墓石覆在地上,矮矮的,小小的,幾行小字隻記錄了姓名、出生和去世的年月,沒有生平,也沒有子女孫輩的名字。
“其實,這裏埋的隻是他骨灰的很少部分。”
“唔?”
“他的遺囑是不留骨灰的……”
“但是家人違背了他的遺願?”
“沒有。是發生了一件很巧的事情,說來話長。”
“我想聽聽。”
“爺爺的遺體火化後,按遺囑,骨灰要撒到海裏。他的骨灰裝在一個黃色的錦囊裏,裏麵混合著花瓣,由奶奶、我爸還有我姑姑撒到海裏。那時候我還是一個懵懂的小孩,看著大人們悲傷的神情,我隻知道在媽媽的懷裏哭泣著要糖吃。撒骨灰的儀式結束以後,所有人都回到船艙裏,我被骨灰盒裏的那個錦囊吸引住了。趁大人們都在安撫被喪夫之痛完全打垮的年邁的奶奶,我緩緩地移到那個錦囊邊上,把一隻手探進那個錦囊裏,摸索著。我迫切想得到一件東西,興許是我冥冥中知道自己失去了生命中的一件寶貴的東西。你知道我摸到了什麼嗎?”
“什麼?”
“我在錦囊的角落裏摸到了一枚牙齒!接著,在另外一個角落裏摸到了一些骨灰的碎屑。我母親看到我把一枚牙齒舉起來,在從艙外射進來的陽光下細看,她發出了驚叫聲。所有人都聚攏了過來。後來,爺爺的一枚牙齒和骨灰碎屑被留了下來,裝在一個玻璃瓶子裏,先是被奶奶留在自己的臥室裏,奶奶去世後,我們將那個小玻璃瓶埋在了這裏。”
“奶奶的骨灰沒有葬在這裏嗎?”
“沒有。”
“為什麼?”
“她的遺囑上要求葬回湖南,和她父母葬在一起。”
“為什麼?”
“這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我願意聽你慢慢講。”
“嗯……當時搞革命遭通緝的爺爺被開明的奶奶的父母藏到了他們家的藏書樓上。奶奶經常去送飯,不經意間他們就在那裏相愛了。反動派很快發現了爺爺的行蹤,半夜衝進來,奶奶的父母將他們轉移到後院的枯井裏。就在那座枯井裏,奶奶和爺爺聽到了院子裏慘烈的哭叫聲,然後是密集的槍聲,最後是火光衝天。等他們爬上來,地麵上已經是一堆焦土。奶奶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死了。奶奶老是說她和爺爺這輩子欠父母、欠兄弟姐妹的太多了,死了以後要永遠好好守護在父母身邊,以盡最後的一點孝心。說起這些,她老是掉眼淚,於是一家老小都陪著她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