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世間再沒有這個敢把一切挫折當做重生希望的皇帝,誰能賜予他們足夠的勇氣,去開拓、奮鬥、創造。
那個早晨,春光正姣好,凋敝了一冬的山野開始綻放芬芳,新的生命在過去沉積的屍骸上長出了第一捧嫩芽。
高示其一鼓作氣,從白帝城下的寬長台階直衝上去,她剛喘了一口氣,卻看見斜裏走來兩個人,走在前邊的是馬謖,黑臉上滿是淚,懷裏抱著一隻大匣子,高示其猜測也許是他兄長的遺物,皇帝早說過,把馬良的遺物裝好,等馬謖來了,全送給他。
後邊走著的是李嚴,一直在喋喋你兄長為國盡忠,死得其所,啊,死得其所!其實高示其都看出馬謖已經很煩躁了,可他還在說。
她不喜歡這個李嚴,她嫌他好尚修飾,那一身朝服熨得筆直,頭發梳得溜光,能跌死蒼蠅,眼底裏有油膩之氣,像個偷雞摸狗的賊,當然,高示其是有私心的,她覺得整個蜀漢,穿朝服最有範兒的是諸葛亮。
馬良的死訊是李嚴告訴皇帝的,他說馬侍中的遺骸找到了,沒剩下幾塊骨頭了,當時皇帝哭得差點背過氣去,皇帝一麵哭一麵說,季常提醒過我,在山林間建營,又逢著烈火天氣,謹防東吳火攻,可我沒聽,他還跑去成都請丞相重定駐軍之所,可沒來得及把圖本交給我,就…我真對不起他。
馬良的死讓皇帝的病重了幾分,過不了幾天,李嚴又跑來說黃權投降了,臣早看出他心懷不軌,陛下下旨吧,誅妻孥!皇帝卻說,黃權孤懸江北,不得已而降魏,他不曾負我,我又怎能負他,即使有罪,罪不連坐。
又過得一些日子,李嚴帶來南中有叛亂的壞消息,可是丞相忍下去了,居然沒有發兵平叛,他以為這事丞相沒處理好,皇帝說,我覺著丞相忍得好,國家多事之秋,強敵環繞,丞相不發兵是對的,李嚴的臉黃了,可他附和說,是是,臣也這麼認為。
總之李嚴每次來見皇帝都沒有好事,偏他很喜歡往皇帝這兒跑,還愛和皇帝說段子,可他的段子大多很無聊,大家都沒笑,獨他一個人笑成喇叭花,皇帝不待見他的段子,可出於禮貌,皇帝會溫文爾雅地說卿很詼諧。皇帝告訴高示其和華進,他遇見過最能說段子的是簡雍,那王八蛋的段子哦,同樣一個故事,他能說出五六個不重樣的結局,就是成天端著以為自己很有定力的丞相,也被簡雍說到笑成個瘋子。
高示其因此很討厭李嚴,她和華進偷偷給李嚴取了個綽號,叫掃把星。
李嚴和馬謖走進了,可高示其連招呼都不想和他打,她三步並兩步,直跳進宮裏,還聽見背後李嚴在慷慨陳詞:死得其所!
高示其走進寢宮時,華進正在榻邊給皇帝讀書,有時是漢書,有時是詩經,有時是韓非子,有時是尚書,所有的典籍裏,皇帝最喜歡的是韓非子,往往一篇文章會讓華進重讀兩到三遍。
華進讀書的聲音沉穩幹淨,節奏均勻,他很認真,顯得肅穆寧靜,不太像那個話多愛玩沒正經的華進了,高示其站著不動,從她這個角度,隻能看見華進的側麵,輪廓的線條很流暢,卻不失力道,她覺得讀書的華進也沒那麼難看了。
高示其和華進沒那麼敵對了,這大半年來,他們陪著皇帝待在白帝城,看著皇帝一天天衰弱病困,起初還能和他們去白帝城周邊走一走看一看,說幾個涿郡當地的笑話,身體好時,也和華進扳手腕,偶爾練劍打拳,後來便下不了床,病得狠了,話也說不利索了,這種生離死別的淒惶讓他們沒了鬥氣的心思。
當初高示其被鹿驚風罵得狗血淋頭地送到白帝城,首先衝出來迎接她的正是華進。她起初看見華進,還暗自忐忑,哪知道華進給她來了個兄弟般親密的擁抱,但是嘴巴裏卻還是刻薄無比:“高示其,你居然沒有死!”
高示其立刻反唇相譏:“你都沒有死,我還舍不得死!”
華進向她揮揮拳頭,看見她身後一臉苦大仇深的鹿驚風,疑問道:“他是誰?”
高示其狡黠地一笑:“是我伯父!”鹿驚風的苦大仇深更加深刻。
事後鹿驚風幾天沒有理高示其,神色間一股子悶悶不樂,高示其問他之時,他卻酸溜溜地說:“那個華進是什麼東西,見麵抱什麼抱!”
這種答非所問讓高示其愈加一頭霧水,當她再次追問之時,鹿驚風卻不說話了,獨獨拿個背影對著高示其。
如今鹿驚風不知道躲在白帝城的哪個旮旯醉生夢死呢,他喜歡消遙自在,不願意學高示其在皇宮裏麵當石闕。
高示其正浮想聯翩時,劉備忽然打斷華進,“你讀跳句了。”
華進自己倒不覺著跳句,“哪句跳了?”
劉備前傾身體,手指滑過華進捧著的書,“這裏,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無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勞而爵祿,臣利在無功而富貴;主利在豪傑使能,臣利在朋黨用私。你把”主利在有勞而爵祿,臣利在無功而富貴“這一句,跳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