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十三歲的女孩挽起長發,從高崖上拉著藤蔓蕩下,輕薄的霧水籠著她的臉,煙水般的迷香繞著她的長發,她的師兄站在山下仰頭看她,看這個女孩絕美的身姿蕩漾在暖香的風中,蕩啊蕩啊,永遠都在空中飛揚,再不會停下了…
他在心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用苦澀的聲音說:“為他這樣的人,值得麼?”
穆蓉沒說話,紅得仿佛流血的眼睛裏滾出兩行淚,“你要逼死我麼?”
鹿驚風震住,心裏本來橫著的硬刺忽然就軟了,“跟我們回去,我們從頭開始。”
穆蓉緩緩地搖搖頭,“我不會回去,師兄,我求你,你放我們一條生路,我隻想做程輔的妻子,做一個平凡人,你放過我們,好不好?”
鹿驚風覺得自己挺傻,原來在他心裏,他還留存著一切從頭開始的奢望,沒有撕心裂肺的背叛,沒有揉斷肝腸的念想,沒有不能相見的折磨,可穆蓉的一席話終於讓他醒悟,他的奢望不過是不切實際的一廂情願。
有的人離開了,便追不回來了,有的心變了,便握不住了。
傅彝怒道:“你跟她羅嗦什麼,她是鐵了心要背叛聖教!”他對穆蓉威脅道:“師姐,我勸你識相點,把本教聖物金蠶花交出來!”
穆蓉一字一頓地說:“我明告你們,我不會跟你們回去,你們也休想得到金蠶花!”
傅彝冷笑了一聲,“師姐,你想做一個溫良的漢家婦人,和聖教徹底脫離關係,可你做得到麼?”
他揮起長劍,劈下一道畸形弧線,他忽然對程輔笑起來,“程先生,你大約還不知道,你這位妻子的賢淑溫善可都是裝出來的!隻要入了我蠱毒教,學會了蠱毒之術,一生都要不斷地殺人,若不殺人,那蠱毒便會反噬其身,所以…”他停了口,卻牽出了吊詭的笑。
燈光滑在程輔蒼白的臉上,他沒說話,似乎重傷虛弱,拿不出力氣發聲。
傅彝又笑道:“程先生,你可還記得,就在去年,成都萬頃池撈出兩具外地客商屍骸,一身無有刀劍之傷,死得不明不白,遂成了無頭命案,這般絕妙的殺人手法,除了你的好妻子還有誰?”
程輔仍然沒說話。
“程先生,我再告訴你,她在家中栽種花草,遍植群芳,你當真以為她是為了頤養性情麼?那你可真是太傻了,她分明是培育花蠱!世上哪兒有四季皆開的花,隻有我蠱毒教的蠱術方能有此蒔花之效,你的枕邊人八年來殺人無數,她喬裝出溫良恭儉的模樣,不過是要掩飾她的凶殘,你與她同床共枕八年,沒有聞到血腥味麼?”
程輔遲滯地抬起頭,臉上彈起一行刺目的光,像淚,他用沙啞的聲音說:“是真的麼?”
穆蓉渾身顫抖著,“我,我…”她哆哆嗦嗦地說:“是…可是,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我若不那麼做,我便活不得,那莘兒怎麼辦,你,你怎麼辦…”
程輔苦澀地說:“你若不說,我便不問,原來是因為這樣。”
他看住她,目光裏沒有半分柔情,像在看一個不討喜的陌生人,“一切皆有定數,原來我這半生行醫診病,救人無數,是為了給你贖罪。”
這話把穆蓉最後那一點兒堅強都擊得粉碎,她原來還是錯了,以為低到了塵埃去愛,便能換得他平等的相待,可八年相濡以沫的恩愛,到底比不過一張完美的麵孔,或者他愛的,隻是那張不真實的麵孔,而不是這個人。
“你原諒我好麼?”她哀求道。
程輔麵無表情,“我該怎麼原諒你?”
“我求你,原諒我好麼?”她的尊嚴在他的絕情前蕩然無存。
鹿驚風忽然怒道:“他原諒不原諒你又怎麼樣,你殺了人又怎麼樣,為一個沒情義的男人,你輕賤到這般地步,你還真是傻!”
傅彝破天荒第一次附和道:“鹿師兄說到理兒上了,師姐,你還是乖乖隨我們回總壇。”
穆蓉猛地肅住神色,斬釘截鐵地說:“你們逼我到這般田地,還要逼我回去送死,絕對辦不到!”她抬起手,“你們一起上,我依然不留活口!”
傅彝這次卻不怕了,他挑起眼睛,“師姐,你乃我教中之人,應該知道無影蠱吧,你以為你還能支撐多久?”他見穆蓉發懵,一時得意起來,“想知道無影蠱下在哪兒麼,我們在送你丈夫來之前,將他浸入無影蠱中,整整一盆,連頭發絲兒都沒放過,他全身都是蠱,你隻要救他,就一定會中招,可是對你優待得很!”
穆蓉駭然,她自然是知道了,傅彝等人除了給程輔下了五更蠱,更給他種下無色無味的無影蠱,她因關心丈夫,急著救活程輔,卻中了無影咒,他們這是借著程輔來對付自己。
無影蠱雖不會致命,卻會使人漸漸乏力,所以,她的時間不多了,要救女兒,救丈夫,還不能讓他們搶走金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