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季頭戴竹皮冠,坐上馬車,往縣城趕去。
一路上,村落凋敝,田地荒蕪,幾乎見不到青壯年。
年富力強的人都當兵服役去了。
夏侯嬰趁著醉意,揚鞭高歌道:大秦掃六合兮臨東海,槍刺如林兮暗日月。關東豪傑兮甲百萬,雷霆一擊兮成齏粉。
又換了一曲,唱道:自小生在豪強地,江山本是我家產。仰天長嘯投筆去,百戰歸來再讀書。不求連城無價璧,長願身配殺賊刀。海波未平強敵伺,荊楚男兒當有為。山野田壟招壯士,十萬精甲可吞嬴。槍刺耀目太陽暗,旌旗蔽空月無光。征衣獵風天盡赤,騎郎若潮卷重崗。
大部分朝代,車夫是個卑賤的職業,但在當時,戰車禦手頭上戴冠,地位高於普通士卒,非富即貴。
夫子傳下“六藝”:禮、樂、射、禦、書、數。禦,是一項基本且重要的技能。
一個禦手要經過四年的艱苦訓練,過了四年仍不能駕車的,負責教練的人要被罰款,禦手免職,補服四年的徭役。
《禮記?檀弓上》記載,魯莊公和宋國人在乘丘交戰,縣賁父駕車,卜國在車右護駕。拉車的馬受驚,將車翻倒。莊公摔下車來。副車上的人遞下繩子,拉莊公上了副車。莊公說:“卜國啊,沒有勇力呀!”縣賁父說:“以前沒有翻過車,今天卻車翻人墜,這是我們沒有勇氣!”於是縣賁父與卜國殉職而死。這個史實說明禦者責任重大,直接關係著將帥的生命及戰爭的勝敗。
同時,當主帥無法指揮戰鬥,禦手可代替主帥執掌指揮工具金和鼓。晉國和齊國戰於鞍,主帥卻克傷於流矢,禦手解張“左並轡,右援袍而鼓,馬逸不能止,師從之,齊師敗績”。
秦法,盜馬者死。多年的戰亂,馬成為稀缺資源,帝國將其作為戰略物資統一管理,嚴格控製民間和政府保有的數量,整個沛縣也不過十幾匹,還大部分用於軍隊和驛站,公務用馬和今天香港的公務用車一樣,屈指可數。夏侯嬰作為掌管縣府車馬的吏,好比760Li型寶馬車車主,結交的人不乏郡守、縣令,能量不容小視。
讀《史記》的人,如果將夏侯嬰當成馬夫,那就太低估他了。
事實上,時至今日,也沒有多少人會低估上司的駕駛員。
這是禦手這個職業式微後依然存留的古風。
“乘長車歌行,樂哉。”風馳電掣中,劉季感歎道。
寶馬車駕駛員夏侯嬰聽到這句話,像發神經一樣,勒馬停車,站在路邊,整整衣冠,一改在酒館嬉皮笑臉的做派,謙恭地對著劉季施禮道:“夏侯嬰願得終生為劉公執鞭隨鐙。”
劉季看著夏侯嬰——這事太無厘頭了。如果你是一個沒有背景、前途暗淡的小科員,一個處長突然來到你跟前,施禮,說,我願得到終生為您開車的機會。你是不是覺得在做夢?
酒後駕駛害死人啊,又發瘋了不是。和大部分正常人的反應一樣,劉季的第一感覺是夏侯嬰又在開玩笑。不過他馬上否定了這一看法。
夏侯嬰是認真的。他謙恭的神態、真摯的語言,沒有任何人能表演出來。
這不是表演,這是表白。
劉季,一個小小的亭長,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這樣的表白?
曆史證明夏侯嬰是個非常有眼光的人。這種眼光非出人力,似乎得到了神示。除此而外,還有更好的解釋嗎?
他隻懂駕車,卻終生恩寵不斷,到漢文帝時去世,一直為大漢重臣。他的後人代漢自立,三分天下有其一。時至今日,數千年來,隻有一個人和他一樣,有過如此深邃的眼光——湯和。
元朝末年,湯和已是義軍的千夫長,相當於今天的團長,而剛入伍的朱元璋隻是個士兵。但是,大庭廣眾之下,湯和每次都主動走在朱元璋後麵,把自己當成隨從,侍衛著這個小兵。
想想吧,今天一個團長鞍前馬後跟在一個新兵後麵,小心伺候,這是怎樣一副畫麵。
惟一的解釋,這個新兵是哪位將軍的子弟吧。
夏侯嬰和湯和告訴我們,將軍算什麼,我追隨的這個人,此時籍籍無名、柔如春草,但終會扶搖直上,背負青天。
劉季沉默不語,說句實話,他對自己的未來,也是半點樂觀的念頭都不敢有。奇怪的是,麵對這樣一種奇異的局麵,他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惶恐不安。劉季臉色如常,正視著夏侯嬰,平靜地道:“我知道了。走吧。”
夏侯嬰躬身道:“諾。”
兩人心照不宣,默默趕路。
雖不說一句話,兩個小吏心中卻湧動著磅礴的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