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如此類的史實不勝枚舉,有人為一餐飯送命,有人為一杯羹逃亡,吃,甚至成了國家存亡、人事興廢的誘因。
劉季當了皇帝,封贈兄弟子侄為王,唯獨不封長兄的兒子劉信。理由是,“當年我和朋友到大哥家吃飯,大嫂假裝羹湯已吃完,用勺子刮鍋。”
太上皇為孫子說情,劉季才封劉信為羹頡侯——侯跟王可差遠了啊。
漢代大多以地名命名爵位,而“羹頡”並非地名,隻因當年劉信母親敲打羹鍋得名。羹頡侯,意即刮鍋侯。這個侯是戲謔、嘲諷性封號。
一個家庭,“刮鍋”的惡心程度,僅次於“扒灰”。
劉季一生,赴了無數的飯局,《高祖本紀》正文第一段寫劉季出生,第二段寫劉季吃飯。寒微時在王媼武負酒館的飯局、沛令宴請呂公的飯局、項羽在鴻門設的飯局、洛陽南宮總結革命成功經驗的飯局、未央宮前殿論及家事的飯局、衣錦還鄉慷慨悲歌的飯局。
吃飯成了串起大漢帝國創業史的座座豐碑,影響直至今日。
數千年後的今天,餐營業如此發達,公款吃喝禁之不絕,這是從我們的老祖宗,“高祖”那裏繼承的基因。
這就是國粹、這就是文化,曆史悠久、源遠流長。
中國人,勤懇卻貧乏,蟻聚卻鬆散,熱鬧卻孤單。受益且受製於繁文縟節,得利且失利於人情世故。我們酒宴歡聚、呼朋喚友、大操大辦,從國慶盛典到嬰兒滿月,大半的時日用作迎來送往,大把的光陰拿來把酒言歡,大好的人生浪費在經營場麵。我們陷在鄰居、同事、親友的情緒中,像網住的狗,互相依存又彼此撕咬。熱鬧得要死,卻孤單得要命。
為什麼這個民族、這個國度,形成了無處不在的“吃”的文化?我的理解是,我們沒有共同的方向,我們隻有個人的利欲,吃,能拉近情感;吃,能和衷共濟。
第一,隔離。你要說中國人熱情友善、親密無間,那就錯了,人心隔得遠呢,一顆一顆,離得分明。場麵上,歡聲笑語、握手擁抱,卻很少見兩顆心在骨子裏親近。人們都說城市人情淡漠,鄉土中存有真情,這就是不了解中國農村說的胡話了。農民與農民的離心離德,驚心動魄程度絲毫不弱於都市的紛爭。
第二,內耗。這是一個內耗嚴重的族群,事與事之間布滿了繁文縟節和機鋒陷阱,人與人之間充滿了敵視防範和明爭暗鬥,這種事與事之間的衝突,人與人之間的爭鬥,不分廟堂之高,不管江湖之遠,概不例外。能量大的在一省一市咬,能量小的在一村一社咬,大家都是糞桶裏的魚,一肚子屎見到茅坑還掩鼻而過。西方人奉行的原則:不討好上司,不取悅同事,不以私人時間和空間經營關係,在這塊土地上完全行不通。
第三,冷峻。紮堆帶不來朋友,熱鬧生不出情誼。人心過於微妙,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逢到情投意合的朋友很難,堅守不易更難。有些人朝夕相對也是陌路。中國人很熱鬧,很友好,有很多朋友,其實很冷峻,很對抗,根本沒有朋友。即使老天給他個朋友,他也沒有胸懷包容到底,廝守始終。
在這樣的民族情感和文化生態下,我們要找一件可以經常做、一起做、都喜歡的事,就比較難。打球?可以經常做,但太累,玩多了就是玩命了;開會?可以一起做,但太煩,誰瘋了整天開會;淫亂,大家都喜歡,但危險,加上聚眾兩個字就得判刑。
算來算去,符合這三個條件的,隻有吃飯了。
因此,我們信奉一個真理:民以食為天。惟有吃,不停地吃,吃上十頓百頓,吃到用來算計的血液全集中到腸胃,大腦空空蕩蕩,無力思量,才能將怨憤與猜忌擺在桌麵上,形成同仇敵愾的同盟,一起消滅機鋒和暗算,平衡兩顆人心,暫時地稀釋隔閡,得到一時半刻的寧靜。
我們這群人,沒有什麼比吃飯更重要。飯局與政治永遠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每一個飯局,包含著無數的內涵,取悅、試探、拉攏、控製、交易……其實都是人與人之間的較量。飯桌可以改變曆史,筷子可以塗改史書。
作為漢人,作為中國人,如果不懂飯局的奧妙,不以虔誠之心對待飯局,不主動創造並控製飯局,那就不是個成功的漢人、中國人。
飯局就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