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道:“你別誇大其詞,誰想逃離秦國呢?秦國除了你這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公子,又有誰想離開呢?”
扶蘇壓低聲音道:“你長年在外帶兵,不知朝廷的事。我到北方之前,父親最為器重的學者侯生、盧生,從國庫拿了一筆錢,走了。”
蒙恬道:“我就說這些看相、算命、煉丹的人不可靠。這種人本來就是騙子,靠神秘莫測的舉止蠱惑人心,詐取錢財。找準機會,拿些錢跑路,有什麼不正常的呢?”
扶蘇道:“朝廷選派了三千童男^童女,到海外尋找神仙,求不死靈藥……”
蒙恬道:“大老板一直英明豁達,怎麼會畏懼生死,相信無稽之談?”
扶蘇道:“這些孩子都是官宦子弟,東去隻為拓土避難。”
蒙恬悵然道:“原來大老板早已看透了局勢,提早作了準備。隻有官吏、將士、百姓還蒙在鼓裏。我們這個國家、這支軍隊,史家必定用數不勝數的溢美之詞來讚頌。但是,以後的事跟我們、跟事實有什麼關係呢?既然大老板已經有了打算,我也就無話可說了。走是可以的,但我們要作好走不掉的打算。”
扶蘇道:“但願老天不要對著我做鬼臉,留我做這見鬼的皇帝。”
蒙恬道:“如果你不得不做,我給你一個忠告:國家的前途不能指望軍隊和平民,他們全是演員,全身每個毛孔都在咒罵,嘴裏吐出的還是忠誠和熱愛。隻能寄托在刑徒和奴隸身上,他們一無所有,還想著希望,還能為你所用。大老板是多麼聰明睿智的人,別說今人理解不了他,就是再過幾千年,明白他宏圖偉略的人也屈指可數。這個國家就像一棟房子,大家都在戰爭中立了功,成了貴族,住進二層、三層。可是,你不能指望一棟空中樓閣吧,誰來做底層呢?誰來做地基呢?奴隸、刑徒。因此,大老板倡導法術,重用吏員,編織了密集的法網,把大量上層人打到底層去,做建築的泥漿和磚石,讓這房子不至於一下倒掉。你不能改變大老板嚴苛的國策,這些政策很不人道,很殘暴,嚴重影響本朝的國際觀瞻、曆史地位,但它能製造你需要的奴隸和刑徒。”
扶蘇道:“我們給不了他們什麼,隻能剝奪他們所有的,再還給他們,折騰來折騰去,撐一天是一天。你能看到這些,就不隻是上^將軍的材料,我慶幸老天把你留給了我。天下有事,你就幫我統帥刑徒和奴隸作戰吧。”
蒙恬道:“打仗這事,我厭倦了。我打算在工地開個店鋪,賺些錢養老。三十萬人,每人買塊頭巾,就是……你不用再給我封官晉爵了,隻要禁止別人在這做生意就好。”
扶蘇道:“這個不難。”
蒙恬道:“公子有中意的統兵大將嗎?”
扶蘇道:“今後的事,或許不是我決定的吧。”
蒙恬道:“你即使走了,也應給國家留幾顆種子,延緩一下宗廟坍塌的時間,讓繼任者毀滅得不至於太過狼狽。將士戰死沙場並不可悲,可悲的是最後一刻毀在平庸的將領手上。”
扶蘇道:“王離。”
蒙恬道:“王氏三代為將,百萬人因其而死,將氣衰微,是子孫還債的時候了。王離雖為宿將,掌軍不吉。你可以把北軍交給他,讓他受大將的節製。至於帝國最後的希望,刑徒軍團,應該另選他人。”
扶蘇道:“涉間。”
蒙恬道:“涉間威嚴莊重,治軍有方,秦國數一數二的能將。但他太忠勇,心中隻有報效國家的念頭,不知道逃避妥協,從不顧及自己。是名垂青史的將軍,不是挽救當今危局的將軍。”
蒙恬道:“蘇角。”
蒙恬道:“蘇角對待士卒寬厚仁慈,將士有了危難,總是竭力救助。這一切出於公心,而非私情。上下都敬重他,願與他赴湯蹈火。但他太重情義,從不顧及自己。是患難與共的朋友,不是大廈傾塌時的砥柱。”
扶蘇歎道:“我聽說,上天不會偏私一家一姓一人,沒有三世為將,家族還蓬勃興盛的。那些為子孫謀劃過多的人,是多麼愚蠢啊。我還聽說,長於什麼,就受製於什麼。涉間、蘇角的長處,正是他的短處:國事及情義麵前,奮不顧身。”
蒙恬道:“我給你推薦一個人,這個人在軍中沒有資望,朝野也不知名,幫皇家看管珠寶、調劑飲食、修築陵寢——我們都是搞工程的,業務上有往來,因此知根知底。任何時代,搞工程的都不能輕視,他們手頭,隨時有大量的人力、財力。一旦局勢壞了,這些人能迅速集結起一股力量,亂中取利。他的才能就在於不花一文錢,給刑徒和奴隸希望,帶他們為了希望去死。”
扶蘇點點頭。
蒙恬道:“這個人叫章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