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林巧兒咯咯地笑著,嘴裏像是咬住了什麼東西,含糊不清地道:“那你就去死好了……”
四
五月初十,上午,江城北門。
“賽甘霖”武安邦穿著做工精細的醬紫色蜀錦團花袍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戴著青色頭巾,雙手背在身後,如標槍般挺立在城門口,眼望綠樹成蔭的官道盡頭。
他已經來了半個時辰,一直這麼筆直地站立著,沒有絲毫倦意。兩名青衣帽的隨從牽著兩匹背挺筋健的駿馬,垂首侍立,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江城的五月,已是驕陽勝火,雖然是上午,城門洞裏卻連一絲風也沒有。汗水已經浸透了家丁的衣裳,但是誰也不敢動手擦拭一下。因為武安邦也沒有動,任由頭頂汗水汨汨而下。
守衛城門的衛卒自然都認識鼎鼎大名的江城大俠。衛卒隊長帶著巴結的熱情給武大俠搬來凳子,備下茶水,殷勤相勸。
武安邦淡淡道:“多謝好意。”依舊如標槍般挺立著,連腳步也沒有移動一星半點。
隊長訕訕地退了開去。雖然他也很想知道令得武安邦如此慎重其事的到底是一個如何了不得的大人物,但瞥了一眼武安邦不帶絲毫笑意的臉色,終究還是沒敢問出口來。
就在大家都好奇地伸長脖子張望的時候,武安邦緊繃的臉上突然綻開了笑容。
玉老爺終於來了。
這個讓武大俠站著等了老半,連腳步都不肯移動一下的人,在大家眼裏,實在不太像一個大人物。
眼睛,大嘴巴,油光滿麵,挺胸凸肚,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赤足芒鞋,大搖大擺走過來的這個人,正是江湖上號稱“打不死”的傳奇人物玉金銀。
武安邦滿臉堆笑,老遠就迎了上去。玉老爺也哈哈大笑著,快步而來。兩人大笑著抱在一起,相互拍打著背脊,如同多年生死相交的老朋友。
“玉老爺,這麼大熱的,勞動貴步,真是抱歉得很啦!”武安邦大笑道。
玉金銀笑道:“有錢拿的時候,我總是跑得比較快一點的。為了五萬兩銀子,不要跑這點路,就算要我的命,也認了。”
武安邦的眼角抽動了一下,笑道:“多時不見,玉兄還是這麼風趣。現今江湖上,敢打你玉老爺主意的人,還真是不多。”
玉老爺歎了口氣:“不多並不表示一個都沒有。總有一些人,自己不好好過日子,也不讓別人好好過日子。老是想折騰。”
武安邦的眼角又抽動了一下,微笑道:“有風浪才叫江湖。如果總是風平浪靜,江湖也就不成其江湖了。”
玉金銀點頭讚同:“得是。”
“來,玉兄請上馬,咱哥倆今日不醉不休。”
“上馬就不必了。從這裏到貴府不過幾裏地,不如安步當車,順路看看江城的風土人情。”
武安邦眼裏閃過一抹殺氣,微微一笑道:“也好。悉聽尊便。”
於是玉老爺就這樣和武安邦一道慢慢走回去,好像一點也不知道“絕殺”精心布設的殺人陷阱正在前方等著他。
陸握著雁翎刀坐在“興旺”茶樓裏,已經等了很久,手心裏滲出的汗水浸透了雁翎刀的刀柄。自打第一次殺人之後,他再也沒有如此緊張過。甚至第一次殺人,也沒有這麼緊張過。
因為這一次,要殺的是玉金銀。
按照武安邦製定的計劃,還是在第三條街的拐角處動手,還是由他第一個出擊。樓上柱子後,葉江南正風雅地搖著折扇,對麵“錦記”客棧二樓的一個窗戶後麵,張弓的弩箭早已引弦待發,扮成乞丐蹲在街邊的黑老七麵前擺了一個破碗,右手拄著一條棍子,這條又黑又髒的棍子看上去同所有乞丐的打狗棍沒有任何區別,事實上卻是精鋼鑄成,棍頭棍尾都暗藏刀鋒。陸看得很清楚,黑老七的棍頭也在微微抖動。而花晚娘的位置則在街道對麵一棟民房的二樓,從這裏能夠看到兩條街外的情形,可以清楚地知道玉老爺的行蹤。
花晚娘著一裘薄薄的紅綢衫,嫞懶地倚在欄杆上,用一柄鵝黃色的團扇遮住了半邊臉,恰如一位家境康的少婦,正在百無聊賴地打發上午的時光。
陸一直在盯著花晚娘。黑老七、葉江南、張弓也在盯著花晚娘。突然,仿佛被晨風吹亂了頭發,花晚娘伸手掠了一下鬢角。
這就是出擊的訊號。
陸走出茶樓,走到了街道正中,雙手握著雁翎刀,慢慢舉了起來。
眼睛,大嘴巴的玉金銀,扭頭同武安邦著話,轉過了拐角。
玉金銀一轉過拐角,就看到了陸,也看到了雪亮的雁翎刀。他看見刀的時候,鋒利的薄刃雁翎刀已經直劈過來,離他油光閃亮的闊臉不過數尺。
看見這把刀,玉老爺就笑了,微笑著向旁邊跨出一步,了一句話。
“好刀!”
雁翎刀幾乎是貼著玉老爺的鼻子劈了下去,陸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了,在整個計劃中,也根本沒有安排任何人做兩次攻擊。陸一刀既出,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如何全身而退。當後退的念頭剛一浮現,陸就覺得右腕如同被一道鐵箍箍住,緊接著,陸聽到了自己腕骨碎裂的聲音,然後,他就看到了雁翎刀的刀柄。
刀柄插在陸的肚子上,三尺二寸長的刀鋒,有一尺二寸在他的肚子裏,另外兩尺,穿過他的肝部,從後背透出來,帶著他自己的鮮血。
陸倒地,卷曲成一團。在喪失意識的最後一瞬間,他看到了黑老七的結局。
黑老七幾乎是與他同時發動的,烏黑的精鋼棍帶著呼嘯的狂風猛掃玉老爺的雙足。這一招沒有變化,沒有後著,但是竭盡全力,又快又猛。這是典型的殺手招術,不求虛華但求實用。這一招的目的,也不奢望真能傷到玉老爺,隻是要逼得他躍起躲避。
玉老爺果然跳了起來。
這個時候,張弓的弩箭也已經到了。一弩十矢,箭頭藍汪汪的,顯然淬著劇毒,隻要射中一支,絕對無可解救。
所以黑老七就死了。當十支弩箭全部釘在他身上時,他幾乎連叫一聲都來不及,立即就斷了氣。但他至死也不明白,明明剛才還在麵前的玉老爺,為什麼突然就到了他身後?
這一點,不但黑老七不明白,張弓也不明白。按照既定的計劃,張弓射出弩箭之後,不管中不中,立即轉身逃走。他甚至還不知道他發出的弩箭居然要了黑老七的命。當然他也不知道,要他命的,是黑老七的棍子。
張弓轉身尚未跑出兩步,黑老七的棍子就到了,如同一支機簧發射的巨大弩箭,從窗口激射而至,擊中了他的後心。張弓倒下去的時候,感覺自己前胸後背的肋骨都斷成了十七八截。
自陸出刀至張弓倒地,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當葉江南得到出擊的訊息,剛來得及將一把“竹葉鏢”抓在手頭,就發現他的三個同伴已經全部變成了死人。而按照計劃,他們三人應該給他創造一個出手的機會。一個玉老爺身在半空,背對著他的機會。
然而這樣的機會,現在看來永遠不可能再出現了。死人就是死人,不能再給任何人創造任何機會。
那麼到底要不要出手呢?葉江南握著“竹葉鏢”的手心開始冒冷汗,全身都開始冒冷汗。
這個時候,玉老爺慢慢把黑老七龐大的軀體放到地上,抬起頭來,望向“興旺”茶樓,咧開那張闊嘴笑了一下。
玉老爺看著臉色蒼白如紙的葉江南,微笑著道:“輪到你了。”
葉江南幾乎連想都沒想,一把“竹葉鏢”甩了出去。
“竹葉鏢”其實不能算是鏢,而是針,打造得如同竹葉一般精巧的毒針。一把數十枚,以“滿星”的手法發出去,方圓徑丈範圍全部被瓦藍的毒針籠罩。
葉江南也明白這把“竹葉鏢”發出去其實全無用處,但總不能就這麼束手待斃。他總得為自己年輕的生命做最後一搏。因為他最擅長的武功,除了暗器之外,還有輕功。許多時候,要想在江湖上活得久一點,不但出手要夠狠,而且跑得要夠快。
“竹葉鏢”出手,葉江南一撩長衫下擺,飛身出了茶樓。在腳尖點到街心的刹那,出於逃命時的習慣,葉江南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
他最後看到的東西是自己剛剛發出的“竹葉鏢”,同樣以“滿星”的手法反激回來,隻是來勢更快,更猛,更無可閃避。
藍汪汪的“竹葉鏢”密密麻麻地釘在葉江南臉上,身上。葉江南的本能反應就是立即伸手去掏解藥。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竹葉鏢”上淬的毒到底有多可怕。
解藥才掏出,來不及放到嘴邊,葉江南的手已經變得如木頭般僵硬,蒼白的臉刹那間變成瓦藍色,眼珠凸出,眼白也變成了瓦藍色。一張本來相當清秀俊美的臉扭曲成一個詭異的麵具。
以往被“竹葉鏢”射中的人,死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看到這種恐怖的狀況,一直憑欄觀風景的花晚娘尖叫一聲,暈了過去,從二樓直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