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許孝(2)(3 / 3)

張居正本來已把身子匍匐下去,聽到馬自強的這番話,身體像彈簧一樣立起來,惱怒道:“皇上震怒,我能營救?!馬大人,你太高看我張居正了!我張居正隻是人臣,怎能幹擾君王的意誌?請回!”

馬自強見再求情下去,也是熱臉貼冷屁股,隻好神情黯然地離開。

張居正在孝帷裏先是一陣冷笑,接著就是一聲歎息。他的這聲歎息有深深的淒涼:四根攪屎棍中,吳中行是他的門生,艾穆和沈思孝是他的同鄉。在這點上,他比嚴嵩還慘,嚴嵩在位十幾年,從未有同鄉攻擊過他。一想到這裏,他的肺就如炸了一樣,心髒劇烈刺痛。他又想到馬自強:這人腦子是不是被門夾了,居然來向他替攻擊他的人求情!

向他求情的人不僅是馬自強,翰林院的官員們最先行動起來,他們聯名上疏請朱翊鈞取消對那四個年輕氣盛的官員的廷杖。但這份上疏如同進了墓道,朱翊鈞毫無回音。

官員們走不通皇上這條路,又調頭走張居正的路。馬自強的失敗是教訓,於是他們曲線救國。翰林院官員沈懋學和張居正的兒子張嗣修是同學,他寫信給張嗣修,請他和張居正求情。一連去了三封信,張嗣修都沒有回信。張嗣修也有難處,他不敢和父親張居正說。

沈懋學又去找李幼孜,他知道李幼孜和張居正關係不錯。想不到的是,李幼孜不陰不陽地答複他:“張首輔不奔喪有大道在,豈是豎儒所能知?”

沈懋學氣得哇啦怪叫,不禁脫口而出:“看這架勢,張居正原本請求守製,現在卻是有意不丁憂,居然還振振有詞啊!”

他挑事,把李幼孜的信散播,這就激起了很多傳統衛道士的極度反感。他們雖然反感,怒氣衝天,可仍阻擋不了廷杖命令的發布。

翰林院學士王錫爵是正義凜然,並肯為真理而奮不顧身的人,他集結了翰林院諸多學士,來見張居正。張居正在孝帷裏守喪,晾了他們大半天。王錫爵急了,也不顧體統,徑直闖進了孝帷麵前,請張居正搭救吳中行四人。

張居正平靜地說道:“聖怒太嚴重,說不得。”

王錫爵反應極快:“聖怒嚴重,也是完全為的相公。”

張居正看了王錫爵一眼:“請回吧,守喪期間不便見客。”

王錫爵來了勁:“您守喪期間,還會批閱奏折?您守喪期間,還能推薦別人?您分明是度量狹小,見死不救,假天子之手以泄私憤!”

這些話是王錫爵冒著無比勇氣和風險說的,在這種時候,膽小如鼠的人都會離張居正遠遠的,王錫爵說完這段話,就等著張居正的雷霆之怒。大出他意外的是,張居正雖然臉色鐵青,嘴唇發紫,卻沒有動怒,如同遭了瘟一樣垂頭喪氣。

他看著王錫爵,把他當成生平的知己,緩緩道:“你說我度量狹小,我請問,這件事是誰先挑起來的?你們真以為我不想回家看望老爹,皇上的旨意在那裏,我如何走?外麵人言洶洶,我能救得了他們四個,你敢保證後麵不會有人再跳出來拿‘奪情’這件事做文章?我看,你們還是饒了我吧,不要來求我。試想,如果我去皇上麵前向這四人求情,皇上怎麼看我?如果我真去求情,那豈不是助長了這些人的氣焰?”

幾個問句把王錫爵問得目瞪口呆,但我們說過,他是有急智的人,腹中已有草稿。可當他正要說話時,張居正用一個石破天驚的動作堵住了他的嘴:他突然向王錫爵跪下,“咚”的一聲磕了個響頭,聲音近乎哀求地說道:“大家要我走,偏是皇上不許我走,我有什麼辦法?隻要有一把刀子,讓我把自己殺了吧,你們也好心安!”未等王錫爵反應過來,張居正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匕首,誇張地要抹脖子。王錫爵下意識地去搶刀子,張居正號啕起來:“讓我死了吧,隻有這樣,你們就安心了!”

王錫爵把刀子甩到一旁,看著近乎瘋狂的張居正在那裏以頭撞地,驚慌地站起來就跑。王錫爵不是被嚇跑的,而是被張居正的反常驚跑的。正如十幾年在你眼前一大家閨秀,突然變成了蕩婦,任是誰,都會被驚到。

王錫爵跑出孝帷,那群翰林院學士看到他蒼白的臉色、飄忽的眼神,明白事情必然不順,於是全都跟著王錫爵跑出了張居正家。

那個張居正撒潑的場景,深深留在王錫爵腦海裏,一生未泯。

張居正撒潑,被記入正史,當然是貶大於褒。如果我們設身處地想想,倘若不用這招,他真的很難堵住那些窮嚼蛆的嘴,堵不住他們的嘴,這群人就會一直來,不把他氣死,也會把他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