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王道成和禦史謝思啟彈劾張瀚與何維柏,說他們無大臣之禮,不為皇上分憂。朱翊鈞發了雷霆之怒,勒令張瀚退休、何維柏罰薪三個月。
張瀚離開京城時,腦海中翻騰起他和張居正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張居正對他說:“昨天雨後去上班,很多人都穿著新鞋,但道路泥濘,全躡手躡腳走路,恐怕玷汙了鞋子。有人的鞋子一旦沾染泥巴,就不再顧惜。居身之道,亦猶是耳。倘一失足,將無所不至矣。”
張瀚對張居正這段話刻骨銘心,所以他自認為自己從做官到被迫退休,鞋子始終沒有沾染泥濘。對張居正的賞識之恩,他在後半生絮叨個不停。
張瀚的離開,預示著張居正的“奪情”已成定局,凡是阻擋張居正留任的人都是飛蛾撲火。張居正也自以為萬事大吉,擺出了自己的底線。不丁憂可以,他有五個條件:第一,二十七個月的薪水和獎金,他一概不收;第二,朝廷所有祭祀吉禮,他概不參與;第三,入侍講讀,在閣辦事,穿孝服(青衣角帶);第四,章奏具銜,準加“守製”二字;第五,仍希望明年乞假葬父,迎老母來京。
朱翊鈞立即做出回複:“第一條不可,張先生清廉,如果沒有俸祿,靠什麼養活自己?最後一條,明年再說。”
“奪情”大功告成,朱翊鈞很高興,張居正的夥伴們也很欣慰,隻有張居正本人,內心突然升起一股不安。這種不安深藏著,時不時地跳出來提醒他一下,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按心學大師王陽明的理論,人心所以不安,是因為思慮太多。思慮太多,是因為做的一些事違背了良知。以這種理論來解釋張居正內心深藏的不安就是這樣的:他和父親張文明的感情遠沒有人想象的那麼深厚。首先是十九年不見,父子之情全靠書信維係;其次,張文明和張居正在誌趣和事業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張文明愛錢,沒有遠大理想,張居正的理想比天還高;最後,自張居正擔任首輔後,張文明沒少給張居正找麻煩。所以張居正回家守孝,絕大一部分原因是遵循傳統文化。
張居正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至深,又對權力無限熱愛,在孝和權力上,他最終選擇了權力。可良知告訴他,這是不對的。他的憂慮和不安正是良知在發揮作用。實際上,他不是個對權力本身極度熱衷的人,他隻是把權力當成手段,最終目的還是為了這個國家。這也可算作是他的良知。正是這兩種良知的交互作用,使得他一會兒覺得被奪情是天經地義的,一會兒又覺得不回家守孝有違人性。
人所以強大,是良知的力量,而有時候脆弱,也是良知所導致的。
吳中行開炮
中國曆史上有兩樣東西最害人,一是革命,二是名教。天下許多罪惡,都借這二者之名而行。所謂“名教”,指的是以正名分為中心的封建禮教,守孝就是其內容之一。在那些衛道士眼中,無論如何,張居正都沒有回家守孝,這就是違反名教,天下人都該對其口誅筆伐。
政府官員們齊聚一堂,義憤填膺地議論起來。有人吐沫橫飛道:“五行之屬三千,罪莫大於不孝。孝道乃人倫之本,三年之喪,天下之通義。連天子都該遵守,他張居正居然違背,這是抽了我們讀書人的耳光。”也有人說:“丁憂是法律規定,如有官員死了老爹老娘不上報,還會得到嚴懲。張居正不丁憂,不但踐踏了綱常,還踐踏了法律!”還有人痛心疾首道:“張居正老爹死了,不奔喪也就罷了,居然還不避位,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家喧嘩起來,有人開始號啕大哭,為名教而哭,為儒家教統而哭。這種情勢使我們產生一種感覺,張居正不丁憂意味著世界末日來了。
在這場撒瘋般的集會中,有一人始終冷眼旁觀,靜耳傾聽。當大家陸續散掉去吃花酒後,他踏著初冬的寒露回到家中,關起大門,正襟危坐於桌前。在閉目沉思了許久後,他嗬了雙手,取出筆在紙上鄭重其事地寫下八個字:諫止張居正奪情疏。接著是內容,可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最後,他寫上自己的大名:吳中行。
吳中行,1571年的進士,座主正是張居正。剛步入仕途時,他對張居正相當有好感。這大概是對比的結果,當時高拱在位飛揚跋扈,而張居正沉靜內斂,所以吳中行偷偷和張居正走得很近,並且向張居正表達了自己的崇拜之心。在他眼中,僅從辦事能力上而言,如果一張一百分的試卷,高拱和張居正都能答一百分,但如果把性格因素拉進來,高拱答一百分已用全力,而張居正答一百分,是因為試卷分數隻有一百分。
但吳中行對張居正這種崇拜不是沒有底線的,底線就是名教。張居正不回家丁憂,就是踐踏名教,這讓吳中行對張老師的美好印象一掃而空。但他對張老師還是很尊敬的,所以在《諫止張居正奪情疏》中,他把責任推到了朱翊鈞身上:“居正父子,異地相隔,音容不接者十九年,一旦長棄數千裏外,陛下不讓居正匍匐奔喪,撫棺而哭,必欲其違心抑情,愁眉苦臉在廟堂之上,這豈是君恩?”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段話都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