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忽開口喚了一聲,聲音嘶啞,“你是……”
那人微微動了動,卻不抬頭,也未說話。
夏忽忍住險些掉落的眼淚,失聲喚道“薑暮!”
那死寂的人霍的一下抬起了頭,“你是誰?”聲音暗淡而蒼老,像是垂暮的老人,幹癟無力。
夏忽在心底想,這就是那個英氣勃發的少年名將,端坐馬上,身披鎧甲,耀眼的猶如太陽。她曾見過他閱兵,手執紅矛,振臂一呼,將士呼聲震天。任是大漠風景如畫壯麗也不及他半分豪氣。她曾見過他在戰場殺敵,猶如修羅道場中的神袛,所到之處所向披靡,她曾見過他飲酒彈琴,對月舞劍,風流寫意,猶如月光。可是,她唯獨沒有見過他這樣,階下之囚,頹廢蒼涼,似乎所有的溫暖於他而言都是徒然。
夏忽的淚忽然就落了下來,她握住寒的發冷的鐵柱,輕聲喚道“薑暮……”
薑暮在空中拚命的揮動著手臂,扯動身後的鐵鏈,嘩啦啦的響,有濃稠的血從他身上滴落,順著岩石的紋路四下蔓延。嘀嗒的聲音打在夏忽的心上,她的心就這樣沉了下去,一直下墜一直下墜……
薑暮抬起了頭,露出一雙模糊的雙眼,靜靜望著痛哭的年輕女子。
華涼在山洞外,望著如瀉的月光,山洞中傳來夏忽撕心裂肺的痛哭,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像是遭受了世間所有的痛和苦,被掏空了心一般的絕望和噬骨恨意。華涼閉上眼睛,任由夜風吹過,拂動他的墨發,臉上是一貫的雲淡風輕,清和莫測。
夏忽緊緊圍著披風,墨綠的織紋雲錦將她本就蒼白如紙的臉襯的無分毫血色。華涼轉過頭看著夏忽,目光凝在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半響才反應過來那居然是一抹笑。“宋公子,我們回去吧。”夏忽的聲音除了嘶啞聽不出任何情緒。
華涼點頭,伸手從守衛手中接過一盞燈,一字一句的說“夏忽,你看,月亮被雲遮住了呢。”夏忽抬頭,看著華涼嘴角莫測的笑意,等著他的下文。
“世間的所有光芒都有被遮擋住的時候,即使明月也不例外。”華涼屈指將落在衣袖上的飛蟲彈掉在地“更何況是明珠。並且,彩璧蒙塵,焉知非福。”
夏忽並未想到宋遠之會說出這樣一番話,類似開脫,類似撫慰。她複抬起頭,望著華涼執著小巧宮燈的側影,“你為什麼……為什麼……要帶我來見……”那一句叛將薑暮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華涼神色平淡“這是公主所求,我隻是應允而已。”
夏忽心驚,她怔怔的望著華涼,忍不住問道“薑暮……為何會在這裏?”
華涼唇角含了譏諷笑意“這是蘇偃的意思。”
夏忽恍神,不由得苦笑,她心內激憤,望著華涼“你也認為薑暮是叛軍嗎?”華涼提著宮燈,舉步而走,步履未有半絲停頓“我心中怎樣想都無關緊要不是嗎?”夏忽慘笑,“是啊,無關緊要而已。”
夏忽腳步一軟,從華涼身側跌了下去,華涼伸手想要拉住她,卻隻撕下了她的一片衣角。華涼丟了宮燈縱身一躍,跟著夏忽從驪山彎轉曲折的山崖之處跳了下去。
生死之間,亦未有任何的猶豫。
夏忽睡了一個好覺,夢中,有溫軟的懷抱,像極了幼時冬日,窩在母親的懷中不願起床,母親望著絮絮白雪四下飄落任由她在懷中嬉鬧。她倦極了,沉浸在這溫暖之中不願醒來。
華涼與夏忽雙雙墜崖,自是一夜未歸。公主府先是派了人到三皇子府詢問,皇子府的掌事管家亦是急的如熱鍋之蟻一般,卻知道此事絕不可聲張,遂隨口應承三殿下雖未回來卻是帶了口信,讓公主不必擔心。
送走了公主府的人,管家即刻找了真正的侍讀宋遠之與千麵商討華涼之事。
宋遠之隱約帶了幾分責怪的意味“聖上不準再過問薑家之事,殿下卻還帶著一個青樓女子前去探望。殿下胡鬧也就罷了,你怎的也能如此糊塗!若是蘇偃有心刁難,將此事告訴了聖上,殿下又要如何自處!”
千麵唇畔的笑泠泠作響“紅顏禍水當如是。”管家心底焦灼,恨不得抓耳撓腮“兩位公子,勿再說笑了,當務之急是尋回殿下!”
千麵涼涼開口“還能如何?不過譴了人去尋。”宋遠之無奈撫額,望著管家,當即做出了判斷“命侍衛裝作農夫模樣,沿著驪山山腳開始搜尋,要仔細,斷不能放過任何地方。另則,要隱秘,萬不能讓旁人發現殿下去過驪山。”
千麵笑吟吟的望著宋遠之“你怎的如此確定殿下是在驪山?”
宋遠之語結。
千麵閑散的拂了拂自己的袖子,對著宋遠之望了半響才起身,語聲清脆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慵懶“你且去尋,殿下多半困在了驪山。”
馬車轆轤作響,馬蹄噠噠,錦被覆身的夏忽卻猛然驚醒。她迷糊之間隻望見素色雲錦製成的車棚,觸及身上的柔軟的錦被,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
記憶似乎有了斷點,她隻記得她不慎跌落山穀,睡了長長一覺。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分毫的記憶。
這車中太過柔軟,太過舒適,夏忽忽然就想這樣沉沉睡去。可是,薑暮的慘狀仿若如在眼前,她無法平定心中的怨氣和傷痛。
素手掀開了妃色車簾,隻見得車窗外一片人聲鼎沸,薄日高照。
夏忽望著駕車的陌生背影,忍不住出口詢問“這是誰家的馬車?”駕車的小廝停住了車才回頭答道“這是殿下的馬車,要我把小姐送到公主府去。”夏忽沉吟“殿下……是哪一位殿下?”小廝古怪的看著夏忽,卻還是回答了夏忽的疑問“還能是哪位殿下!自然是三殿下啊。”
華涼。夏忽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似乎是全然陌生的名字,又似乎是分外熟悉的名字,她始終不知,在華涼的心中,他的結發之妻是怎樣的存在,尚無恩情可言,棄之如敝履亦非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