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桃花生(3 / 3)

華涼喝完了杯中的茶,起身便走,雨勢倏的淩厲了起來,瓢潑大雨兜頭而下。輕而小的油傘擋不住這樣的疾風驟雨,華涼負了手站在樓下望著烏壓壓的天空沉思。

“我早提醒過你的,你卻不聽。”千麵甩了甩袖子,朝著華涼哂笑道“如今怎樣?冒雨走回去麼?”

華涼仿若並不曾聽見,隔了許久,才朝著千麵笑了笑,說“你且冒雨回去,我再坐一會兒便是。”

千麵耶了一聲,嘴角挑了一絲笑“你怎地如此不厚道!”華涼笑道“我也從未說過,自己是厚道之人。”千麵卻不再接話,斂了神色,隔了許久才又出聲喚道“蘇偃,當真是要娶公主麼?”

華涼淡淡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波動,千麵饒是在他身邊多年,也仍舊莫不準他心底的喜怒。

華涼道“父皇旨意已下,他如何會抗命?”

千麵的歎息隨著雨聲嘀嗒落下而彌漫。

茶香湧動,涼意四起,忽然有滲人的寂寥,撲麵而來,原來京城的隆冬,又這樣悄無聲息的臨近。

對於華嫣公主的提議,夏忽心底其實早已有了斟酌,隻是她唯一猶疑得便是,華嫣堂堂天朝公主,為何三番五次放低了姿態來邀她入府。她無法知曉她這樣做的原因,所以她仍舊在遲疑,看似溫柔謙遜的禮待,恐怕不知背後有何圖謀。

這樣的契機卻是來的剛剛好,華嫣公主與蘇偃的婚事已是定了下來,雖然完婚的大吉之日還未決定,但想必也不遠了。

想到這裏夏忽歎了一口氣。

馮四延恰好聽到了這一聲歎息。於是他掀簾而入,“夏姑娘在為何事憂心?”夏忽垂眸淺笑道“傷春悲秋,無事感慨。”馮四延瞥見夏忽眼角眉梢的清涼神色,又見窗外烏雲滾滾,雨勢瓢潑,便笑道“這京城中常有瓢潑大雨,讓人措手不及。”夏忽靜默,前塵往事亦如窗外的雲層翻湧進她的心底,她那時不過垂髫之年,一家仍舊在揚州居住,她光著腳在蕩遊亭的荷花池中挖蓮藕,突然下起了暴雨,她躲閃不急,被澆了個雨淋頭。她為了避雨躲進蕩遊亭中,不巧亭中卻有人對弈,她唯恐打擾他們,在猶豫之際卻被亭中正專心對弈的陌生男子喚了進去。

她捋去衣服和頭發上的水,便靜靜的站在一邊望著那一池荷花。

其中的一位長者笑著對她招手“女娃娃,快過來喝杯熱茶。”

她當時雖年紀尚小,卻極為喜歡下棋,她朝著那老者道“老爺爺,我不喝茶,隻想看你們下棋。”

那老者登時便哈哈笑了起來,他對著那年輕男子說“這女娃娃倒是有意思。”

那年輕男子轉了頭看向她,對她說“你可會下棋?”

她點了點頭。

“那你棋下的可好?”年輕男子又問。

她想了想後笑道“我不知道我下的好不好。”那年輕男子想了想之後對她說“你若贏了這個老爺爺,我便收你做徒弟。”她那時不知天高地厚,猶不知眼前的人是誰。她撇了撇嘴,說“你無半分過人之處,如何當的起我的一聲師父?”

那年老者仰天長笑,許久才止了笑聲,“這女娃娃口氣不小。”

那棋局,是下了許久的。

直到她父親帶了人來到蕩遊亭來尋她,他們的棋局仍未下完。父親本是要帶她回家,聽得那年輕男子的姓名之後便行禮弓腰,站在一旁直等到棋局結束。

那年老長著最終是輸掉了這盤棋局。

他雖輸了棋,卻並無不悅,隻說了一句“後生可畏。”便離開了。

她起身叫了一聲爹爹,我肚子餓了,眼角眉梢俱是困倦。

那年輕男子點了點頭,對著她說道“這從今往後,你的師傅便是我了。”

她極是不滿,躲在父親懷裏不願出聲。

誰知父親似是大喜,“小女得公子垂青,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那年輕男子笑了笑,“待我日後再登門拜訪。”

回去的路上,她仍舊能感覺到父親的欣喜,父親甚至將她一路抱回了家。

她並不解。

卻聽得父親稱那年輕男子為“無缺公子”,她便也開始歡喜。

那時,無缺公子便已名滿天下,如她這樣的孩童,便亦知曉,無缺公子,李植飲是如何的驚才絕絕,無所不能。

“夏姑娘?”馮四延突然看到她臉上的那種似喜似悲的表情,不禁心下奇怪。夏忽回神,對著馮四延露出一抹歉意的微笑“想起一點往事。”馮四延看著夏忽,半響才鄭重說道“夏姑娘,你能不能不要再去玉樓春!”夏忽心中驚詫,她看著馮四延,不知如何回答他。

“那種……那種……肮髒之地……”馮四延頓了一下,似乎是攥了極大的勇氣,憋紅了臉“我家中有半畝良田,父母高堂健在,還有一個妹妹馮綺,如果……如果姑娘不嫌棄……我願傾家蕩產……救姑娘於水深火熱……我願意娶姑娘為妻!””馮四延這一番話說的情真意切,擲地有聲。

夏忽疑是自己聽錯了。

她這許多年懵懵懂懂一路走來,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對她說“我願意娶姑娘為妻。”她看著馮四延滿臉的期待和羞赫,卻不知如何回應他的一片情深。至親生死不知,家仇無以得報,而她,如飄零之枯葉,她又如何能夠禍害旁人!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這笑像是春日飄落在水波中的花瓣,輕輕的,柔柔的。她站了起來,看著馮四延真摯的目光,堅定無比的說道“馮公子,夏忽此生,都不會再嫁的。”

馮四延像是被誰重重的擊打了一拳,他神色變得慘淡無比“為什麼?是我……是我……配不上姑娘麼?”夏忽慌忙搖頭“馮公子,夏忽早已許下誓言,此生當不再嫁!”馮四延的臉變得和夏忽一樣蒼白“我真的想要娶姑娘為妻,姑娘若嫁於我,我便絕不再娶!”夏忽心口一滯,她心中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夢境居然在這種時候,乍然到來。

她看著馮四延,眉頭輕皺“夏忽心中執念未除,馮公子此番盛情,夏忽……夏忽無以為報。”

馮四延隻覺得心口血淋淋的痛,他禁不住後退了一步,他看著夏忽絕美臉龐上決絕的神情,他知曉了她的心意,他捧出的真心,被她這樣無情的踐踏,還有他的尊嚴……他破門而出,受了許多力的木門晃晃悠悠,吱吱作響。

夏忽的那一聲“馮公子”被冷冽的氣流衝散,散成了一片又一片的歎息。

夏忽推開窗,原來雨早已停了,冷風輕輕的吹著,揚起夏忽的長發。馮四延衷腸訴的太過突兀,夏忽活到今日,也未曾遇見這樣直白而熱烈的求婚,她心底既歡喜又黯然。

天被烏雲壓的很低,仿若舉手便可觸碰天際,院子中的一顆桂樹被洗刷的碧綠清新,那些盆栽的菊花早已殘碎不堪,夏忽忍不住歎氣。她知道,她該離開了。她怎能懦弱至此,躲避在旁人家中不願意麵對紛繁雜亂毫無頭緒的生活。

她坐到梳妝台前,對著雕花菱鏡梳好了頭發。夏忽看得出來,馮家並不富足,招待她這幾日想必也是費盡了心思。她從玉樓春去公主府的時候亦未帶什麼貴重的東西。她想了想,便將頭上的兩支碧玉釵取了下來,亦把手腕上戴著的鑲著珍珠的玉鐲放在了桌子上。

此時,窗外早已一片漆黑如墨。

馮四延負氣出走,而馮綺,亦不知跑到了哪裏去。空蕩蕩的庭院仿若荒無人煙一般。

夏忽留了一封信,和著那一隻玉鐲、兩支玉釵放在馮綺日常梳妝的那張案上。她不願虧欠旁人更多的東西,這數日來的照應已極是難得,她能夠做的事情,能夠補償馮家兄妹的,也隻有這點東西而已。

她踏步而出,卻被冷風吹的險些退了回去,風很大,刮的對麵茶樓的旌旗呼啦啦的響,街道上,早已是寂靜無聲,四下裏冷冷清清,夏忽心底忽然生出一種隱約的不安。似乎是太過清淨,她加快了腳步,朝著公主府的方向疾步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