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權活動了一下已經冰冷僵直的身軀,一隻手在他麵前伸出,他抬頭,避開了顧逢恩支援的手,自己倚地艱難起身。
失去了夜色的善意與惡意並存的掩蔽,他清晰地看到了腳下的修羅場。過往一切書本上、詩文中、經卷裏描摹殘酷,描摹苦難,描摹恐怖,描摹血腥無間的白紙黑字,此刻染盡濃墨重彩,活色生香於他目前,活色生香於他耳鼻心意間。當文字裏的一切警示都成真,他尚有回頭之路否?
他的雙手微微發抖,然而麵色早已經回複平常。顧逢恩握住他一隻手,道:“殿下千秋大業,即發祥於此地今朝。”
他抽回了手,緩慢而堅決地搖頭,“收手罷,儒哥哥。”
顧逢恩不可思議地望向他,問道:“殿下說什麼?”
定權輕輕一笑,“我說就此收手罷。”
顧逢恩始明白他所謂的收手就是收手的意思,愣了片刻,冷冷問道:“你知道陛下叫你到這裏來,是什麼意思嗎?”
定權點點頭,“我若不清楚我父的心意,根本活不到今日。”
顧逢恩突然作色道:“那麼事到如今,你才開始害怕了嗎?已經晚了,你早已沒有退路了!”
他搖搖頭,“回頭就是退路。”
顧逢恩上前兩步,兩手緊緊地壓在了他的雙肩上,忍無可忍地問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隻需這一次,隻要試這一次就好!你到底在害怕些什麼?!”
他回答:“我害怕試過了這一次,就會習慣,就會耽溺,就會喜愛,最後和你一樣,就會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還害怕,當我覺得這是天經地義之後,我會成為陛下,而你會成為武德侯。”
顧逢恩愣了片刻,一手忽然握拳,狠狠地擊打在了他的下頜上。
軟弱的君王倒地,聽見了對方輕蔑而失望的聲音:“你這個懦夫!早知你如此軟弱,如此無能,如此滿腹婦人之仁,我父,我兄,我帳下萬萬將士,還有盧世瑜、張陸正,還有你的親堂兄,他們何苦為你戰鬥,為你浴血,為你犧牲!”
他的耳畔嗡嗡作響,疲乏到了極點,索性攤開手腳仰麵躺在城垣馬道之上,睜眼靜靜地看著頭頂青天。雨過後,澄淨如此,明媚如此。
他的表兄多少年前沒有聽清的斥責,這回自己總算替他聽清了。
顧逢恩低頭望著他,突然丟下了腰間佩劍,卸下鬥篷,也並排躺到了他的身邊。如同多年以前,他們都還年輕,都還天真地以為白是白,黑是黑,正是正,誤是誤;都還天真地信任著聖人書、父母言,信任著仁義終可戰勝詐詭,正直終可打敗邪惡。他們唯獨不肯相信的,就是他們生存的這個世上,其實更多的是失敗的王者,和成功的賊子。那時候的他們,並排躺在京郊南山的茸茸青草上,一同望著頭頂的無垠藍天。他說:“臣輔佐殿下做萬世明君。”他所關心並非在此,繼而問:“那麼你不走?”他笑著許諾:“我不走。”
一刹那九百生滅,一瞬間萬千往生。十年歲月,多少刹那,多少瞬間,有多少生了,多少滅了,多少未能得往生?十年後躺在千裏之外的兩人沉默無聲。顧逢恩忽然輕輕開口道:“你知不知道,我父被圍時,身邊跟隨的是承州舊部,他們最終皆毫發無損。我五日後找到我父之時,他身上插滿了胡虜的箭矢,靠在一棵枯樹下。他的印綬被取走,佩劍被取走,頭發也被胡虜割走。他散發坐在一棵枯樹下,身上爬滿了蟲蟻,也像一段枯木。他是名將,死於疆場適得其所。他是英雄,不當如此淒慘死況。”
定權的眼角,湧落兩行淚水,沒有說話。
顧逢恩接著說:“我顧氏一族,非不慕繁榮清平;我顧氏帳下,誰人無妻子父母?拋家舍業於此北疆絕域,飲冰鑿雪損臂折肢斷頭灑血所為何來?難道不是為見殿下有朝一日澄清宇內,使天下太平,文化昌榮,使老有養,幼有恃,父母慈子女孝,君王檢臣子恭,使我朝教化風行萬裏,使我朝餘澤惠及百代?殿下,有的理想,隻有到了那個位置才能夠實現,在這之前,何妨先接受臣父、臣兄、臣將士的護衛?殿下什麼都不需做,隻要接受臣的護衛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