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竹河臉色微變的瞬間,鍾嵐心奪下一弟子的劍。
“不要——”琅歌爆發了,他的聲音震懾了天空的雷暴,就要衝上去,羅驍一把抱住了他。
鋒利的劍鋒,直直刺進竹河的心口。
雨水凝固在了半空,時間停止。
竹河晃了晃,緩緩撲倒,鍾嵐心順勢托住他的身子,跪倒下來。
竹河的眼睛閃過一絲笑意,轉而,黯淡下去。
在道觀裏,暴雨之中,柳自如仰著臉,注視著枝頭的血紅色樹葉脫離枝幹,在風雨中飄落,他微微張口,吸了一口氣,忽然向後仰起頭,哈哈大笑,又笑到俯身,頭發黏在臉頰上,再次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的雨水,完美地掩蓋了淚水。竹河琴從柳自如細長蒼白的手裏滑落,“嘭”地砸在地上,那麼短的距離,堅固的竹河琴卻碎成片,木屑與斷弦迸濺開來,餘音消散,尾聲沉寂在渾濁的泥水之中。
琴弦剮蹭到了柳自如的手指,鮮紅的液體滴滴答答地落下,落在斷琴上,滲進木材的紋理中。
“世上,再也沒有了。”柳自如喃喃而語。
過了很久,空蕩蕩的道觀裏,傳來了很長、很失落的歎息。
沼澤邊緣,鍾嵐心抱著漸漸失去溫度的軀幹,將臉頰埋在竹河冷去的肩膀上,瘦弱的後背劇烈抖動著,空中響徹著鍾嵐心不加絲毫壓抑的撕心裂肺的慟哭聲。
琅歌呆呆地掛在羅驍的臂彎,眼中原本的明媚色彩,如同被抽離出去一般,瑰麗的紫色暗自神傷。
鍾長野身子一垮,癱坐在地上。
熹月不知如何應對眼前的狼狽,她捂住顫抖的肩膀,慢慢蹲下身子,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大弟子們互相攙扶著,勉強站起來,頑老給他們處理傷口,他的手一貫的穩當,但是未免太過穩當了。
玄淵握在刀柄上的手,緩緩挪開,張開手指的時候,骨結發出清脆的響聲。
忽然,珝歌走到母親身邊,保留在三步遠的距離,竹河的血水流到他的腳邊,他默默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仿佛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天空忽然明亮起來,雲開雨霽,日光燦然。明亮的光柱投射下來,天際呈現一道漂亮的虹橋。
兩日後,一座樸素的新墳,出現在竹林河畔。
在入葬前,琅歌把自己從天寶齋找回的玉佛墜給竹河帶走了。這是竹河唯一的陪葬。
玄淵輕輕問鍾嵐心:“你其實,不必自己動手。”
“我知道,”鍾嵐心已經很平靜,但卻十分憔悴地說,“但是,如果是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無論是誰,我都會恨他的。”
“竹河最不希望的,就是你恨自己。”玄淵道。
身邊的女人露出一抹苦笑。
突然,不遠處發生騷動,玄淵走過去,看到熹月和羅驍攙扶著半坐在地上的琅歌,琅歌垂著頭,金色的發絲散亂著,擋住他的眼睛。頑老蹲在他麵前,看到玄淵走過來,看著他的眼睛,嚴肅地說了幾個字:“琅歌失聲了。”
玄淵眉梢一抖,僵著身子問:“傷到了?”
頑老站起來,搖搖頭:“隻怕是心病。”
玄淵臉色一黑,沒有再問,直接離開了。
其實,那天黎明,從迷宮回來的時候,琅歌與玄淵發生了爭吵,或者說,是琅歌單方麵的發脾氣。
琅歌留在隊伍的最後,四下無人之際,他低著頭,道:“就算嵐心不出手,你也會出手的吧。”
“是。”玄淵沒有回避。
“你沒有隱瞞,沒關係,反正我也聽到你了,”琅歌的聲音陰沉得不像他,“為什麼會這樣。”
玄淵仍舊沒有轉身,隻說:“天意難違。”
“你怎麼可以放棄?你不是去找柳自如了嗎?為什麼?為什麼我剛一找到小叔叔,他就死去了?我的祖父、父親、叔叔,到底是因何而死的?玄淵!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琅歌突然爆發了,像頭暴怒的小獸。
玄淵並不意外琅歌失控的情緒,但是他隻能說:“抱歉。”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平陽又是為了什麼?我做錯了什麼?元家做錯了什麼?”琅歌抓住玄淵的衣襟,眼裏冒著火焰。
兩個人的爭執聲引起了眾人注意,熹月和羅驍連忙將他們分開。
“琅歌,柳自如的事情,我已經全部告訴你毫無隱瞞,你,你不要責怪他好嗎?”熹月不敢看他的眼睛。
“不好!”琅歌怒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連我的家族是為何失去了三條人命都不知道!不好!”
玄淵的衣領被琅歌抓扯了,但他毫不在意,隻留下了兩個字:“抱歉。”
“我不接受!”琅歌衝著玄淵的背影吼。
山林披霞,秋水微漣,北風瑟瑟。遠方的山斑斕色彩,層層疊疊,格外美麗。果然,是最美麗也是最殘酷的季節。
黃昏時分,有人出現在墳塋前。
“有竹有河,你很滿意了吧。”
“隻可惜,再也沒有你喜歡的聲音了。”
“你都不回來了,留在它,給誰聽呢?”
“我也要走了。”
寬大的月色白袍,拖曳至地的長發,那個人蹲在碑前,尚未結痂的手指劃過碑上那悲傷的字。
在那晚的談話中,熹月就已經知道,耿介信中,那個百夫長記憶裏的世外高人,並非閬風六士的後人元昱笑竹河,而是琴聲飛揚、來去自由的柳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