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邁了一步。

直到——

屍體。我周圍全是屍體。空氣中彌漫著可怕的惡臭——那是腐肉的臭氣——我還聽到一條狗在哀嚎,有人活活打死了它。黑煙翻滾著上升,布滿天空。一股冰冷的風包裹著我,風裏帶著幾滴雨。我喉嚨發幹,雙手顫抖,腦袋像著了火。我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高燒使眼前的一切都籠罩在陰霾中。水溝裏滿是垃圾、死貓和夜壺裏倒出來的東西。一陣鈴聲響起,運死人的馬車嘎吱嘎吱地從我身旁開過,濺了我一身冷水和泥漿。

我迷迷糊糊地遊蕩了多久?我不知道。一個女人挽住我的胳膊。她戴著骷髏頭戒指。她把我領到自己的屋子裏,卻發現我身無分文,而且語無倫次。一絲懼意掠過她的臉龐,抹去了她豔麗的嘴唇上的微笑。她逃了出去,而我則虛脫在她的床上。

後來——究竟是多久之後,我不知道——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大概是那個女孩的保護人。他給了我一巴掌,把我拖起來。我抓住他右臂的肱二頭肌不鬆手。他半拖半抱地把我往門邊拉去。

我意識到他要把我扔進屋外的寒冷中。我抓得更緊了,不肯出去。我用盡全身剩餘的力量,嘴裏喃喃地吐出淩亂的懇求。

透過冷汗和眼裏的淚水,我看見他臉色大變,泛黃的齒間傳出一聲尖叫。

我捏斷了他手臂的骨頭。

他用左手推開我,雙膝跪地哭了起來。我坐在地板上,頭腦清楚了些。

“我……要……留在這兒,”我說,“直到我感覺好些。出去。要是你回來——我殺了你。”

“你得了鼠疫!”他喊道,“他們明天會來收拾你的骨頭!”他吐了口唾沫,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我用盡力氣才走到門口,關上門,插上銷子。隨即爬回床上,昏睡過去。

如果第二天真有人來收屍的話,那他們就要失望了。因為,大約十個小時之後,我醒了過來。這時已是深夜,燒退了,我一身冷汗,身體仍很虛弱,但理智已經回來了。

我意識到自己平安度過了鼠疫。我在衣櫥裏找到一件男人穿的鬥篷,又從抽屜裏拿了些錢,然後去了倫敦。在鼠疫肆虐的這一年,我日複一日地尋找著……

但那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那兒做什麼。

那是事件的開始。

現在我已深入試煉之陣內部。在我腳邊,火花不停閃爍,躥到膝蓋附近。我不知道自己麵朝哪個方向,也不知蘭登、迪爾德麗和茉伊站在哪兒。電流貫穿了我的身體,似乎連眼球都在顫動。我臉頰發麻,脖子後頭一陣陣冰涼。我用力咬緊牙關,免得牙齒打顫。

我的記憶不是在車禍中喪失的。從伊麗莎白一世統治時起,我的記憶就不完整。弗蘿拉一定以為那次事故歪打正著,幫助我恢複了記憶。她一直知道我的情況。我腦袋裏突然蹦出一個想法:她之所以待在影子地球上,主要目的就是監視我。

這麼說是從十六世紀直到現在?我不知道。不過我會弄清楚的。

我快速前進了六步,來到一道弧形路徑的末端。接下來是一條直線。

我抬腳上前,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又一道阻力屏障。這是第二道試煉。

一個右轉彎,接下來是第二個、第三個。

我是安珀的王子。這是真的。我們兄弟總共十五人,其中六個已經死了。本來還有八個姐妹,死了兩個,也許是四個。我們花了很多時間遊走在影子中,或者說,遊走在我們自己的宇宙中。關於這點,有一個富於哲學意義的學究式問題:一個可以操縱影子的人能否創造他自己的宇宙呢?無論最終的答案是什麼,從實際的角度看,我們能。

又是一條曲線,我沿著它緩緩前行,就像行走在膠水上。

一、二、三、四……

我那雙帶著火焰的靴子不斷地抬起、放下。

我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頭疼不已,心髒好像被扯成了碎片。

安珀!

想起安珀的一瞬間,我的行動又一次變得容易了。

在一切存在過、將要存在的城市中,安珀是最偉大的。安珀一直存在,還將永遠存在下去。其他任何城市,任何地方的任何城市,都隻是反映出安珀某個時期的影子。安珀、安珀、安珀……我記起了你,我永不會再將你忘卻。我猜,在內心深處,自己其實從未真正忘卻過,因為當我在影子地球數百年徘徊彷徨時,夢中常常浮現出你那綠色和金色的尖頂,還有你那宏偉的露台。我記得你寬闊的林蔭道和一簇簇金色紅色的鮮花;我想起你空氣中的芬芳,還有城中的宮殿、樂園和殿堂,還有種種神奇……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萬千神奇都與你同在。安珀,永生之城,每一座城市都是對你的模仿。我對你永誌不忘,即使現在。我同樣忘不了自己再次記起你的這一天,我走在芮瑪的試煉之陣裏,四壁都是你的倒影。這一天,我剛在饑餓之後飽餐了一頓,剛體驗過茉伊的愛情,但與回憶起你的愛與愉悅相比,這一切都黯然失色。現在,我凝視著混沌之廳,對這裏講述我的一生。也許它會對後人複述我的故事,也許在我內心枯竭而死之後,這個故事不會隨我而去。然而,即使是現在,我仍然滿懷愛情地思念著你——安珀,我注定要統治的城市……

十步之後,麵對一個火焰形成的漩渦。我嚐試了。汗出如漿,彙入海水。

棘手,非常棘手。房間裏的海水似乎突然彙成幾股巨大的激流,威脅著要把我衝走。我掙紮著,抗拒著。我本能地知道,完成之前離開便意味著死亡。我不敢把眼光從腳邊的火焰移開,不敢看自己已經走出多遠、前邊還有多少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