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草屋子跑回了村子。到處都是走動的活物,兩腳的,四腳的,就是沒人聽我說話。我隻有到廊橋上去,將話說給橋底下的河水聽,說給河裏的魚兒聽。橋頭讓女人們堵住了,我到不了橋麵上。她們是一簇野蒿,不斷被風吹著,一會兒擺向左,一會兒又折向右。我的耳朵裏鑽進了很多古怪的笑聲,有鴨子一樣呱呱叫的,有鈴鐺一樣唱著歌的。它們從耳朵裏鑽進去,又從三瓣花鑽出來。我的腦袋讓它們掏空了。有股潮濕的氣味闖進了我的鼻孔,害得我不停地打著噴嚏。那是從她們身體內流出來的,一種很黏稠的氣味。我掏掏鼻孔,它們就黏在我的手指上,甩都甩不掉。我從她們大腿間的縫隙朝橋上望過去,走北背對我立在橋頭。他依然穿著草綠色,沒挎帆布包。他朝左邊走兩步,又朝右邊走兩步,就是不走過橋。
我有些可憐走北。他讓她們的氣味包裹得死死的。他替她們跳著舞,像青蛙一樣左跳兩步,右跳兩步,怎麼也跳不出她們的包圍圈。黑狼在圈子外兜來轉去,嗅嗅這個的屁股,又嗅嗅另一個的腳後跟。它有一對很壯實的狗卵子,摘下來怕有兩飯碗。黑狼見了我,溜出舌頭想舔我的手掌。我拍了拍它的屁股,對她們噓了一聲,狗聽懂了我的意思,嗷嗷兩聲,朝她們的屁股撲了上去。一個屁股朝左邊逃了,另一個扭向了右邊,還有一個跌倒在地上。蘭秀堵在走北的對麵,走北向左她也向左,走北向右她也向右。我終於看清楚了,蘭秀臉上長有青苔,陰著臉時青苔就浮了出來,就像浮萍從水塘裏浮出來一個樣,將左右臉頰都遮沒了。她挺著胸脯,頂到了走北的胸口上。她的胸部像墊了什麼東西,圓滾滾的,像青玉老爹摶給我的飯團子。你說你過河去幹什麼?蘭秀臉上的青苔讓風吹動了,散開了又聚攏了。我幹什麼關你什麼事?走北說,滾開,不然我騸了你。來呀,你有本事來呀。蘭秀半步也不退讓。黑狼不諳世事,對著蘭秀搖搖尾巴,又對著走北搖搖尾巴。
如果走北騸了蘭秀,那會是什麼樣子?蘭秀的肚子裏是不是也有兩朵肉花花?帆布包!走北沒有背著他的帆布包。沒有刀子和小鐵弓,他騸不了蘭秀。我一溜煙跑到了走北家,走北娘在灶房裏抹著眼睛,問誰誰誰。我不回答她,溜進走北的屋子裏,從牆壁上取下帆布包,又一溜煙跑回了廊橋。走北和蘭秀在欄杆上坐下了,她們也坐下了。帆布包的背帶太長了,帆布包敲打著我的腳後跟,我走一步它敲一下。我將帆布包放到走北的腳邊,走北溜了我一眼,又轉向了水門河。蘭秀臉上的青苔不見了,全都飄到了走北臉上。你的背包,我提醒走北。走開!走北惡狠狠地吼了一聲。黑狼受了驚嚇,揚起它的四條腿,彈到了廊橋外。
走北讓蘭秀趕回了左岸。黑狼夾著尾巴走在前,走北低著頭跟在黑狼的尾巴後。走北是條鼻涕蟲,渾身軟綿綿的,沒長一塊骨頭。他隻會拿刀子欺負畜生,拿刀子恐嚇我。蘭秀從我身邊經過時揪住我的耳朵,我順著她的腳步小跑了一段路,她才放了手。你要是多管閑事,我就將你的耳朵割下來喂狗。蘭秀說話時笑眯眯的,青苔都沉到了臉皮底下。她身上有股狐狸的騷味,她是騷狐狸變的,我聞不得騷狐狸的味道,給我狐狸卵子也不會吃。就算她的體內有朵肉花花,也是騷臭的。我回到了文竹的身邊,繼續做他的徒弟。文竹雖然對我有些粗暴,拿篾刀威脅過我,畢竟沒對我動手動腳來真格的。
有隻螞蟻咬在耳朵上。我摸摸耳垂,指尖上多了一粒紅色,那是一滴血。蘭秀的手上鑲了刀子,將我的耳朵掐出了一道血口子。很長一段時間,隻要見到蘭秀,我耳朵上就爬滿了螞蟻,哪兒都喊痛。我盡可能躲著蘭秀,但世界這麼小,有些人總是不可避免會遇見。文竹拿了剪子,在一張畫紙上橫剪豎剪,再將紙片撒向空中,就下了一場花花綠綠的紙雨。有人冒著紙雨走了過來,紙雨落盡時一張長滿青苔的臉現了出來,是蘭秀,我已經來不及逃走了。我慌忙捂住自己的耳朵,有可能她讓走北劁了,又來揪扯我的耳朵。白薯,別怕,我不是來扯你耳朵的。蘭秀將青苔收斂了。但我不敢相信她,她朝我走一步,我就後退一步,始終同她保持一截距離。你給我站住。退了三四步,她就惱了,青苔上又著了一層火,又紅又綠的。我撒腿就跑,沒跑出幾步遠,她又捉住了我的耳朵。兔崽子,你還敢跑。你跑呀你跑呀,看你能跑到哪兒去。我讓她的狐臭味徹底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