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溜一眼文竹,他的眼睛卻不落在竹片上,而是變成鳥雀飛過我的頭頂,飛過竹叢,不知落到了什麼地方。我抬起頭,竹叢之上是張藍色的臉,沒眼睛沒鼻子,闊到沒邊了。文竹將那些篾片斷成一截截的,紮成骨架。他有許多紙繩子,短短的,長不過半根指頭。紮篾片時就用那些紙繩子。他有許多花紙,畫著瓦片的,磚塊的,剪著窗花的,開著門洞的。他將花紙貼在骨架上,慢慢地,一座屋子就現出來了。他又剪了許多紙,剪子在紙片間穿來走去,一條狗跑出來了,一隻雞飛出來了。豬牛羊一起蜂擁來了。如果是真實的,該有多好。走北有忙不完的活兒,我就有吃不完的豬卵子狗卵子。文竹又剪了人,都是女人,在屋子裏走動。我看不清她們的臉,像蘭秀,像白葉,還是像笑眉。

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屋子。有一天,趁著文竹上茅廁,我偷了一張他的畫紙跑了。他有許多畫紙,一疊一疊鋪在桌子上。有用紅墨水畫的,也有用金顏色畫的,畫著我看不懂的畫條兒,也有我認識的花,向日葵,牽牛花。秋天的時候,他就在場地上擺了紙和筆,一筆一畫描著。我將畫紙送給走北,走北呸了一口,將畫紙挑在刀尖上,畫紙立刻碎成了無數的雪片。我一定送座紙屋子給你。那天我吃了兩顆豬卵子,抹著嘴巴對走北說。我的話剛落下,臉上就啪地響亮了一聲,走北給了我一耳光。兔崽子,你是條黃眼狗,走北恨恨地說。我摸著臉,不認識走北了。我哪兒得罪了他?我跟在他的屁股後,他回過身,從帆布包裏摸出那把月牙形的刀子,向我揚了起來。我認識那把刀子,那些豬卵子就是它劁出來的。我趕緊捂住褲襠,一溜煙逃了。我真正得罪走北了。

相同的話我又對青玉老爹說了。我恨他,如果不是他將我送給文竹做徒弟,我就不會得罪走北了。那些豬卵子狗卵子啊,不知進了誰的肚子。很多很多年後,我兌現了我的諾言,紮了座紙屋子送給走北,他已經沒法罵我了,也沒有豬卵子給我了。但這之前,我不敢在走北跟前說到紙屋子半個字。我又做了許多事,才換回走北的豬卵子。隻有青玉老爹不生氣,聽了我的話竟然嗬嗬笑了。他伸出手,想摸我的腦袋,我偏過頭避開了。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除了紮紙屋子,文竹還紮一種鳥,白色的鳥,脖子細長,腿腳也細長,高高地挑在竹子上。我問青玉老爹,那是什麼鳥。仙鶴,是仙鶴。青玉老爹說得一臉神聖。我又歪想,走北會不會連仙鶴也閹了,仙鶴的卵子是不是比雞卵子好吃。村子裏死了人,有人就從文竹那兒買了一幢紙屋子,一對仙鶴。他們架起了柴火,鋪了火紙,將紙屋子放在火紙上。一把火,村子裏就下了一場黑雪,到處都是飛飛揚揚的紙灰。紙灰粘在豬卵子上,拂也拂不掉,我隻有連紙灰一塊兒吞了。文竹藏了一屋子的紙屋子,不知要死多少人才燒得幹淨。他巴不得死人呐,走北說。如果村裏的男人和女人不在一塊兒,就不會有這麼多人去死。走北在做好事,閹了雞就不會有更多的雞讓人吃了,閹了狗也不會有更多的狗讓人吃了。閹了,閹了,閹了他們,將他們的卵子挖出來,扔給狗吃了。我對走北說。走北盯著我,似乎不認識我了。你個兔崽子,比文竹還狠毒啊。走北用刀子指著我的鼻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吐。我就閹了你。刀子是一點點地慘白,慘白慢慢聚在一塊,聚成了一張臉,那是我的臉,三瓣花開在臉的中央。我飛快地扭過身,撒腿就跑,沒跑出幾步就摔了個狗吃屎。我想我要死了,我要吃著自己的卵子了。我閉上眼睛等著挨走北的刀子,卻沒人追上來,走北最終也沒有閹了我。

不管白天還是黑夜,經常有人在我耳朵裏說話,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頭也有老婆婆,有豬狗貓也有雞鴨鵝。他們和它們的聲音混雜在一塊,煮成了一鍋雜糧粥,什麼玩意兒都有。有像鴨公叫的人聲,也有像人喊的鵝叫。別去村後的草屋裏,草屋裏藏著鬼。鬼是什麼樣子的?白衣白褲,吊著長舌頭,舌頭一卷,人就給它吞進肚子了。鬼吃人?不吃人也會將你捉了去。哪兒都別去,你給我老實待著。一個女人叮囑我。我看不清她的臉蛋,她就是個模糊的影子,我擦擦眼睛,她隻有一個人的輪廓。我還是想去看看,鬼長得什麼樣子,是不是也有開著三瓣花的。如果鬼有別人說的那麼可怕,那就叫走北劁了它們,別讓它們生產更多的鬼。我異想天開,想嚐一嚐鬼卵子是什麼滋味。

我在草屋子裏遇著了他們說的鬼,穿著白衣衫,但沒有長舌頭。鬼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可怕,拿了糖果紅薯片給我吃,想將我留下來做伴。我好久沒吃到這麼美味的東西了。鬼有一張潔白的臉,高挺的鼻子,如果我是女人,我就喜歡鬼。你是鬼嗎?我問鬼。他們才是鬼,鬼說。你不怕鬼?鬼問我。我不怕,我說,我喜歡鬼。那就留下來給我做伴,鬼說。我很願意留下來,可又擔心鬼不讓我走了。我是屬於整個水門村的,每一天都在村子裏遊蕩,隨便去哪裏都沒人阻止我。哪一個角落,都是我落腳的地方。狗崽子,你走吧。鬼說,青玉老爹的門隨時為你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