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你所不知道的(1)(2 / 3)

她果然中計了:“《藍蓮花》是許巍的好不好?!”

她也發現自己反應太過強烈,調整了一下,平靜地說:“不過你能知道汪峰已經不錯了……其實賣豬肉也沒有什麼不好,北大畢業的還有去賣豬肉的。”

她真的相信我是一個賣豬肉的。

“我們家老王以前……”她突然停住,不說下去了,“我這樣是不是很幼稚?很沒有深度?她們說我總是沒長大。”

“這樣挺好的,沒什麼不好。”這樣回答以後,又好像不太妥當,但又什麼都說不上。

下車時,她要我的手機號碼,我給了,同時告訴她,我有手機強迫症,正在戒,經常關機。就這樣分頭走了,我不記得有沒有回頭朝她揮手。一般這種萍水相逢的人,彼此留了電話,反複說以後常聯係,但通常都是不聯係的。東州這麼大,我相信自己是永遠不會碰到她的。

苗姑姑站在祠堂的陰影裏,背著光,那感覺仿佛是整個祠堂都成為她的背景。如果連同躺在祠堂裏的矮胖子叔叔也考慮進去,這樣一個背景就顯得壓抑而沉重。

然而祠堂裏熱火朝天,一點都不壓抑,也不沉重。按照半步村的風俗,葬禮有嚴格的程序,人們似乎有意用十分繁瑣的程序來減輕內心的悲傷。半步村的紅白事,都在這個祠堂裏操辦。祠堂左邊的牆上掛著婚慶使用的紅綢絲帶,右邊是葬禮用的麻繩和抬棺材用的扁擔,窗台上紅蠟燭和白蠟燭交錯擺在那裏。對於這樣悲喜雜陳的狀況,半步村的人們都認為是理所當然。

天井的中央擺著方形的桌子,桌子圍著四條板凳,許多人圍坐在那裏,穿拖鞋的人幹脆把腳放到板凳上,邊說話邊用手指摳腳趾甲。他們都是來等吃飯的,和辦喜事一樣,辦喪事也是要請客吃飯的,不過吃的時候多了一個禮節,必須整齊站著吃完第一碗飯,不能發出聲音。還沒有到開飯時間,祠堂裏充滿了陌生而又熟悉的東州話。我看到兩個叫不出名字的親戚在吵架,都憤憤然,看樣子是為了一條豬尾巴。拜祭矮胖子叔叔的,除了一個豬頭,還有一條豬尾巴。豬尾巴代表一年的好運氣,所以有必要爭搶一番。

苗姑姑將我迎進祠堂的時候,有人便接過我的行李,同時將我的糯米酒打開了,周圍都是圍在桌子邊上聊天的人,由於無所事事,幾個回合便將酒都幹掉了。接著是我的高麗參:

“阿施啊,這是高麗參吧?可以拆開嗎?”

我轉過頭去,這哪裏是在征求我的意見,分明是在告訴我她們已經拆開了。或胖或瘦的女人們圍在一起,這個聞一聞,那個也聞一聞,都說這高麗參不錯,她們像變魔術一般,高麗參很快就都不見了,剩下一個鐵盒子,哐當一聲被扔到了屋角。

苗姑姑看他們拿了我的東西,便高聲埋怨了兩句,又轉頭對我說:“阿施呀,你也別見怪,這裏誰都愛占點小便宜,東西帶到祠堂就好,你叔叔會知道的。”我點了點頭,我也是個農村人。

“人啊,活著的時候說不怕死,都是吹牛的,真要到死了,掙紮著想活下來,但就是做不到。”苗姑姑口中說著這麼沉重的話,但嘴角還帶著笑意,露出那口金牙,“去,去看看吧,這種病,他們都不願意接近,你也別靠得太近。”她回頭對我說,我看到她用無名指撩了撩耳邊的頭發。

我往大廳裏走。矮胖子叔叔的棺木停在廳堂裏,已經第三天了。廳堂中彌漫著一股類似爛香蕉的甜味。我輕輕揭開覆蓋在矮胖子叔叔身上的彩色錦布,看到一個有點蠟黃的柿餅。他身上的脂肪仿佛都不見了,那麼圓鼓鼓的一個人,如今卻顯得很——也不是瘦,那些肥肉似乎都變成了水,被一層蠟黃的皮裹著,似乎針一刺,便會流出五顏六色的湯水來。

我蓋上錦布,眼中掠過一絲驚怖,想起了一部日本電影叫《入殮師》,如果能讓一個入殮師給矮胖子叔叔處理一下,那該多好。

半步村的人都說,我來到這個世上睜開眼睛見到的第一個人,其實是矮胖子叔叔。我媽帶著身孕來到半步村,人們還來不及了解她,她便因為難產死掉了。矮胖子叔叔是這麼對人們說的:“我以前以為孩子像貓狗一樣要過些日子才睜眼,沒想這小子一出生,便睜著烏溜溜的眼珠子瞅著我,眼睛半天一眨也不眨,你說有多神!”

我七歲那年,苗姑姑陰差陽錯開始她人販子的營生。傳說苗姑姑要嫁給矮胖子叔叔,但始終沒有。人們問及此事,矮胖子叔叔總是搖搖頭說,沒有的事。問話的人便會傻笑起來。這樣傻笑的次數多了,矮胖子叔叔有時也黯然神傷。其時碧河的上遊建了一個印刷廠,河水變黑發臭,魚都浮在水麵,翻著白肚皮。矮胖子叔叔每天清晨撐著小漁船,蕩開晨霧捕魚去,但總是空手而歸,日子陷入困頓。但苗姑姑的事業卻在此時達到頂峰,她的那口金牙就是那時候鑲的,金燦燦,成為她的商標,江湖人稱苗金牙。她更愛笑了,滿口燦爛,似乎已然忘記那個在她肚子裏死去的孩子。我曾經坐在門檻上,看著苗姑姑在門口走來走去,對著肚子裏的孩子說話。直到有一天發現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死去兩天,苗姑姑竟一夜白了頭發。苗姑姑活了下來,但仿佛變了一個人,她走出村子,接來了第一單販賣孩子的生意。富有起來的苗姑姑,直接監管了矮胖子叔叔的生活,間接監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