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東
一
我總以為每個快樂的胖子前世都是一隻緩慢爬行的刺蝟,他用幸福包住了痛楚,隻為了不被打擾。離婚之後第59天,我接到矮胖子叔叔去世的消息,終於控製不住洶湧的淚水,一個人坐在藤椅上號啕大哭。一隻碩大的老鼠快快樂樂越過門檻進屋來,被我的哭聲嚇了一跳,退了回去。
第二天,我買了一瓶糯米酒和一盒高麗參,坐上西寵去往東州的火車。一路上山丘和電線杆交替出現在窗口,重複的風景與我剛好隔了一層玻璃。平時我們隻知道綠色養眼,可隻有在火車上你才知道綠色成為一種新的煩躁:草樹,漫山遍野都是草樹,也隻有草樹。
“你會彈吉他吧?”我這才發現坐在我對麵的是一個女孩子,大學生模樣,脖子上掛著白色耳塞,她笑吟吟望著我。
我想禮貌地笑一下,但卻發現臉上僵住了,於是用手抹了一下臉,重新擠出一個笑容。
“我看你手指那麼長,適合彈吉他,左手的手指還有繭,沒猜錯吧?”她看起來有很強的交流欲望,也難怪,這麼悶的火車,時間顯得多餘,此時有個聊天的人,再好不過。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是的,繭還在,隻是那把吉他已經被撂在牆角落滿灰塵,已經很久沒摸了。
“你好酷,不愛說話?喜歡汪峰的歌嗎?《春天裏》,很好聽!”她揚起手裏的耳塞,俯過身來,似乎我如果不拒絕,她就決定塞到我耳朵裏來。
“不好意思,我是在菜市場賣豬肉的。”我淡定地說。
“哇,你的聲音真的很有磁性,可惜是賣豬肉的……”看來這一招奏效,她應該不再說什麼了吧,“如果是賣牛肉的就好了,我喜歡吃牛肉,牛肉火鍋,牛腩燉蘿卜,都是我喜歡的……”沒辦法,看來遇到一個話癆。
“我話是不是很多?”
“不會。”怎麼不會呢,吵死了。
“你不用騙我,她們都嫌我太吵,不願意跟我一起走。哦,她們是指我的朋友,她們人都挺好的……”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眼前隻看到她嘴唇開合不停說著,但已經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了。窗口的玻璃上劃過幾滴雨,似乎想將玻璃斜斜切開,但很快便被冷風吹幹了。
“你猜我多大?”她問了兩遍,我才聽清楚。
“我猜不到,你又不是一棵樹,如果是一棵樹,倒可以切開看看年輪,跟切豬肉一樣。”我本意是嚇唬一下她,沒想到她鼓起掌來,說終於聽到我說了這麼長的話,而且又這麼幽默。
受不了,我假裝上洗手間,躲到過道裏抽煙。天空依舊是陰沉的,我深深地呼出兩口氣,但胸口依舊悶著,這樣下去會折壽的。突然聽到背後有哢嚓的快門聲,轉過臉去,那個耳塞女孩正拿著手機給我拍照——
“別動,我再拍一張。”應該承認她身材不錯,雖然長相平平,“你繼續抽煙啊,很酷啊這樣。”
我繼續抽煙。她又問:“你去東州幹什麼呀?”
“你有完沒完!”我猛吼了一聲。許多人探出頭往這邊看過來。
她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開始黯淡了下去,慢慢低頭,眨了眨眼睛,轉身走了。
我也為我剛才的怒火感到不安,但現在是不可能回座位了,麵對麵坐著,多難堪。我在過道裏又連抽了三支煙,胸口依然悶著。她也沒有什麼惡意,大概是火車上太枯燥,大概是我淩亂的頭發和邋遢的外表吸引了她,實在不應該對她發火。想起座位上還有糯米酒和高麗參,雖不貴重,但是帶給矮胖子叔叔的,丟了那就更鬱悶。
我還是往座位走了回去,低著頭,我準備就這樣低著頭,眼睛盡量不往對麵的座位看。但不小心還是瞥了一眼,空的,她不在了,看來跑開了,跑開了就好。我舒了一口氣,摸了摸,糯米酒和高麗參硬硬的還在。
我答應過矮胖子叔叔,要給他買糯米酒和高麗參。去年我帶女兒回去看他,給他買過高麗參補胃,但後來他告訴我,藥店的人切開時發現是假的。“有一股蘿卜幹的味道。”他說。
我心中一直很內疚,當時賣藥的大媽問我:“高麗參有一千多,五百多,兩百的,一百的,二十塊的,要哪一種?”
我當時沒帶那麼多錢,心想二十塊的高麗參一定不能要,沒準是泥巴做的;買兩百的吧,砍完價,一百二十塊拿走,但沒有想到買的是蘿卜幹。
矮胖子叔叔的胃一直不好,糯米酒和高麗參都養胃,隻是太遲了,太遲了,人都快下土了,他又如何知道他一直惦念的阿施終於給他帶禮物來了呢。
“喝杯水吧。”
正當我浮想聯翩之際,對麵不知什麼時候又坐著一個人——她回來了。她用水壺的蓋子倒了一杯水,推到我麵前。
“抽煙要多喝水。”
我點了點頭,接過水:“剛才不好意思。”
“沒事,慣了。”她看著窗外,拚命眨著眼睛,眼圈紅紅的,“誰都有不開心的時候。”
我專心喝水,才想到這水壺隻有一個蓋子,應該是她平時喝的,於是把蓋子放下。我想對她說點什麼,卻不知道從哪裏說起。我大概真的病了。
“汪峰的歌好,我喜歡他的《硬幣》,”我覺得應該幽默一下,“還有他的《藍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