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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防空洞是桑拿蒸房一點不過分,又熱又悶又潮,但人擱不住疲勞,真累了,泥裏水裏照樣睡。淩晨五點,摩步一連全體官兵除了哨兵,其餘人都沉睡在夢中。轟隆!轟隆!轟隆!山下突然傳來隆隆炮聲,山體不住地顫抖。邱夢山一骨碌爬起來,從觀察孔往下看,晨曦中,無名高地上一片火光。
炮彈成群結隊呼嘯而來,似乎故意要試試倪培林他們膽有多大,誌有多堅。炮彈一波接一波在坑道頂部爆炸,那一陣陣巨響把一班十二個兵們眼珠子都要震脫。他們一個個麵部肌肉全都僵硬成塊,沒有驚叫,也沒有語言交流,都傻眼相看著,身不由己地隨著一陣陣爆炸聲戰栗。有幾個兵用雙手捂住了腦袋,仿佛他那兩隻手是坦克鋼板,隻要拿手護住腦袋就能保住性命。十二個兵顯得有些狼狽,可誰也沒覺得有多丟人,在這種情況下,反正都一個熊樣。
炮彈滾過幾陣之後,兵們感覺腦袋還長在脖子上,手腳也都還完好無缺,拿手捂著腦袋的那幾個兵這時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傻,不好意思地把兩隻手從腦袋上拿了下來。倪培林是這裏最高指揮官,他雖沒拿手捂腦袋,但他那手腳也一直在戰栗。打娘肚皮裏出來,誰聽過這種巨響,誰受過這巨震。他們連隊也打過炮,但那是單發,比二踢腳動靜大一點而已,再說,打炮是把炮彈打出去,炸點都在幾百米、幾千米之外。而現在是十發二十發炮彈一起在頭頂上爆炸,真是天崩地裂,再這麼震下去,心髒不震裂,腦袋先得震暈。老兵徐平貴突然反應過來,他對著倪培林喊,班長!坑道下麵有彈藥庫!咱們下到彈藥庫爆炸聲會小些!倪培林當時也忘了這,立即揮手讓大家下彈藥庫。
兵們趕緊一起往下麵彈藥庫跑。下到彈藥庫,他們才恢複聽力,發現對方不隻嘴唇動,還能發出說話聲音,一張張繃得鋼板樣臉蛋才鬆弛下來,隻是每個人耳朵裏依然不停地在嗡嗡響。爆炸聲是小了許多,但山依然在顫抖,坑道也仍然在震動。兵們一個個抬起頭察看坑道混凝土,地動山搖歸地動山搖,但沒有什麼東西掉下來,坑道很堅固。倪培林有些樂觀地說,坑道堅固著呢!把天炸塌,這坑道也塌不了。倪培林成了全班主心骨,他有責任設法讓大家情緒安定,要是大家不安定,他也沒法安定,全班心不安定,這陣地就沒法守住。大家聽倪培林這麼一說,心裏稍稍鬆了一口氣。倪培林看大家眼睛裏仍舊布滿恐怖,他感覺這樣恐怖下去不行,大家都在彈藥庫躲著倒是安全,可萬一敵人摸上來怎麼辦?讓敵人摸進了坑道就完了。倪培林提起衝鋒槍站了起來,讓兩個兵跟他上去。那兩個新兵,有些膽怯。倪培林很不高興,他說,有坑道,有槍,有手榴彈,還有四零火箭筒,怕什麼怕?咱們要是不把敵人打死,敵人就要打死咱;咱們要是把敵人打死了,咱們很可能就死不了,走!其餘人先在下麵躲著,聽到喊聲,立即上來。那兩個兵默默地跟著倪培林來到上麵坑道。
倪培林還沒爬到上麵坑道,聽到電話鈴在響。倪培林忘了給連長報告,他三步並作兩步竄過去拿起電話,隻喂了一聲,邱夢山就破口大罵,問他怎麼回事。倪培林盡管被連長罵,但還是像孩子在困境中聽到了爹娘問候一樣,他立即解釋。連長!炮彈就在我們頭頂上炸,炸得我們心髒快破裂了,耳朵也震聾了。邱夢山沒工夫聽他解釋,問他敵人上來沒有。倪培林說還沒發現,倪培林話還沒說完,一個兵大聲地喊敵人上來了,如同發現東北虎正朝他撲來,聲音發顫。倪培林從射擊孔往外瞅,敵人果真上來了,他喊了一聲,敵人上來了!扔下電話,讓那個兵立即叫大家都上來。邱夢山在話筒裏麵吼叫,讓他們立即阻擊,絕對不能讓敵上陣地。邱夢山吼得嗓子痛,倪培林卻一個字兒都沒聽到,他已經端起衝鋒槍進入射擊位置,他慌得連話筒都沒顧得擱機子上。那些兵立即鑽了上來,倪培林對他們吼,各就各位!要想活著回去!就把上來那些敵人消滅!害怕隻能等死!敵人手裏是槍!不是燒火棍!隻有把他們消滅!我們才有活路!
上麵是環形坑道,四周都有射擊孔。兵們一人一個射擊孔,把槍支了起來。倪培林還在吼叫,也不知他是在給兵們壯膽,還是在給自己壯膽。別害怕!咱們在暗處,他們在明處,咱們有工事掩護,他們無處藏身,瞄準了打!狠狠地打!打死一個就少一分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