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三個肥城人的秘密(2)(3 / 3)

後來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中年司機突然跳將起來隔著我的肩膀朝我未婚妻的腦袋狠命地揍了一拳。這個女人應聲而倒,都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我理解中年司機,換作是我,在拋棄尊嚴百般懇求仍不奏效時也自然會最後一擊。

未婚妻半天才爬起來,她命令我追。其時中年司機已跑出幾十步遠了。我愣在那裏,想伸手扶住她站得那麼穩妥的身體。這時她卻似乎忘記害怕了,彎腰把高跟鞋脫下向後砸給她的母親,赤腳在毛糙的地磚上撒腿就追。我隻好尾隨其後。本來,自認為已跑到安全地帶的中年司機正止步回身倚在一棵樹邊喘著粗氣觀望著我們。看到我們起步,他極為驚懼地大叫一聲,扭頭就逃。他的叫聲讓人恐慌,像精神已瀕臨崩潰邊緣的人又遭遇一件極度刺激他神經的不幸之事。

我努力與未婚妻齊步,而不想超越她。說到底,我並不想追上公交司機,我就想讓他那麼跑掉。他早該跑掉了,沒人會打電話投訴。而現在,一拳的惡果卻說不定真會致使我的報複欲異常強烈的未婚妻天天守在路口等他出現,或者索性去公交集團鬧個天翻地覆。至少,此刻他就像一隻被追殺的兔子一樣亡命奔逃,我未婚妻也沒命地往前撲,還一邊推著我的胳膊命令我加快速度。接下來,慘劇發生了。

中年司機已經逃到小區門口了,保安意識到不對,已經趕過來,他其實已經很安全了。實際上他一直是安全的,實際上我們都是安全的,沒有人會殺了我們或對我們怎麼樣,即使他工作丟了,但他同樣是安全的,他的家人和他一樣安全,他們仍然會好好地活著。無論怎樣不幸,其實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可惜我們習慣性地不相信社會,實際上我們隻是不相信別人而已。中年司機敏捷地穿過人行道,企圖越過柵欄逃到馬路那邊去。有一輛大貨車停在路口遮擋了視線,我分明看到,他在慌張之中還秉持職業習慣伸頭朝左側看了看,當然什麼也發現不了。他衝了出去,與左側斜刺裏衝出的一輛紅色吉利車砰然相撞。我分明看到,灰白色的天空下他結實的身軀劃出一道極度殘忍的弧線——這條身軀是他整個家庭的希望,重重地拋在十幾米開外,在他的身後,他的綿延許多世紀的家族的鮮血雨絲一般滿天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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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講得太多了,何兵有那麼一點自責和不安地說。周良在黑暗中微笑著緩緩搖搖頭。

你看,那人又沉下去了,何兵指著湖麵說。有風吹過,鬆樹嘩嘩作響,濃厚的樹枝在夜色中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狀。周良順手摘下幾顆柔軟的鬆針,在手裏玩捏成各種模樣,沉靜地看向湖麵。

那隻黑狗不安地繞著護欄不停轉悠,時而朝湖中人沒頂的位置吠叫幾聲。幾分鍾後,周良幽幽地問,後來呢?

何兵的語氣裏透出一絲不明顯的不耐煩,但在深夜城市模糊的噪音背後聽來卻如此清晰。他似乎已經在後悔向一個幾乎陌生的人透露了諸多的個人秘密,而這陌生又幾乎是他克製不了並被某種力量壓迫不得不講出來的原因。若是在白天,或一個熟人麵前,這些都會自發地掩藏在身體深處,但此刻,回憶的韁繩已經鬆懈,他已經無力與回憶的魔力作最後一搏了。周良知道,在一個始終視若陌生的城市裏,人同樣需要傾訴,即使是在午夜時分麵對鏡中的另一個自己。那一刻,所有的不良情緒,諸如不安和憂鬱,都將被排斥在城市與生活之外。無勇氣與慣性決絕的心理困境、世俗資本的匱乏……都會悄悄地從封鎖的過於僵化的身軀中逸出,慢慢吸附在鏡麵上,聚集,而後轟然滑落,一道道傷痕使得鏡中的那個人麵目全非,重量倒從自己的身體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