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初秋的早晨,我懷著一種憂傷的自憐和憐憫長久地凝視著這個男人。其間,他幾次似乎鼓起勇氣抬起頭來,瞄了我一眼,然後乞求地看著我的未婚妻。他得到的隻能是冷漠和殘忍。我開始有些明白,他人生將可能因為我的一句話而改變,但我仍然想象不出那種最壞的結果。而且,不知何時,可能就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下午,甚至是馬上,我也可能跟他一樣遭遇我未婚妻的冷漠和殘忍。不管怎樣,我還是暗自盤算著怎樣幫他求個情,讓未婚妻放他一馬。而且你也可以想象,一個電話又能把他怎樣呢?這個社會,天天去信訪,去檢察院實名舉報的多了去了。結果呢?但是,他很害怕。
要下車了,我未婚妻高聲命令我,記住後麵的車牌號。中年司機也唯唯諾諾地跟下車來。我在未婚妻淩厲的眼神下裝模作樣地記著號碼,直到車一溜煙跑了,我都沒記住。中年司機的愚蠢在於,他不下來,我繁忙的未婚妻可能會把這事忘掉的。我了解她,她一直宣揚在氣勢上壓倒別人,她的病態在於,看著別人深受折磨的樣子會有一種痛快淋漓的舒暢感。
2
中年司機就倚在不遠處的公交站牌上,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們。我想上去安慰他幾句,但未婚妻製止了我。我們開始往前走,他像一隻被丟棄的受傷小狗一樣遠遠跟在後麵。這種狀態持續到我們的樓前,我未婚妻那種外強中幹的心理就暴露出來了,她帶著明顯的緊張問我,他不會把我怎麼樣吧?我注意到,她很自私地隻說一個“我”,也許她認為自己才是罪魁禍首,她一向自我感覺如此良好。我同時更注意到,她還瞥了我發達的胸肌一眼,在某種程度上,我隻是她一個保鏢。我朝她晃動胳膊,亮亮緊繃繃的腱子肉。我朝旁邊看,她母親麻木得像一根遲鈍的朽木,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我鼓勵未婚妻大膽地轉過身去,朝樓裏走。正在這時,後頭十幾步遠的中年司機叫了起來。
“大哥”,他奔跑過來的途中連叫了幾聲,還一麵從兜裏掏出煙來。他掏出的是白沙煙,和我們當年在小肥羊時抽的同樣的劣質煙。他已經毫不掩飾他的乞求,神情窘迫,滿臉通紅,他結結巴巴地說,大哥,我求求你,你跟大嫂招呼聲,別打電話好嗎?我其實比他小很多。他的聰明在於知道男人不會為這事跟他計較,但他沒看出來其實我做不了主。這時,本已躲到我身後的未婚妻又蹭地跳出來,啪地一下打落了我剛接過來的煙,她態度十分飛揚跋扈地質問,你剛才為什麼飛揚跋扈呢?我說過了,她實際上不可能打那個電話,是這個不聰明的中年人一步步把她往那上麵引導的。
中年司機說,我錯了,我悔不該當時路見不平,呃,不,明知那小子錯了還幫他,真是錯上加錯。大哥,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放我一馬。我朝他點點頭,他臉上馬上露出欣喜若狂的樣子。我未婚妻卻惡狠狠地說,你別高興,我還沒答應呢。她掏出手機佯裝要打的樣子。她就是那種人,我真不理解折磨人為什麼可以產生快感。誰也沒料到,中年司機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奪過了手機,又快速塞到我手裏,然後他又繞過我,直接麵對我未婚妻,我未婚妻卻又極為驚懼地繞到我麵前來。我聽見中年司機在我身後狠狠地咽了幾次口水,我都不理解他的緊張因何而起,那些年我們可沒少得罪那些客人,可有不少人揚言要整我們。可是你看,我們一直活得好好的。
中年司機半晌才慌張地開口,在我身後繼續懇求,大嫂,昨天領導才找我談過話,我前些天犯了一個不得不犯的錯誤,那是沒辦法的事情,明知錯了還不得不犯,和今天不一樣。今天我是豬油蒙了心,有眼不識泰山,你們放過我,我會感激你們一輩子。他在我身後把他知道的好話都說了出來。但接著半天沒有聲音,我詫異地轉過頭去,見他竟淚流滿麵了。他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又抽抽搭搭地撲閃著眼睛說,我領導跟我說,再有一次錯誤就讓我滾蛋。他給了我兩個月的考察期,如果你們在考察期的第一天就給他打了電話……他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索性蹲下身去,頭伏在膝蓋上號啕大哭起來。
接下來的就有些戲劇化了。中年司機蹲在地上嚶嚶嗚嗚地哭訴,我未婚妻沒完沒了地訓斥他,但他們在說些什麼我根本聽不清楚。我隻聽見中年司機間雜著說出“求求你”這樣的字眼。我看到我未來的嶽母麵無表情地坐在垃圾桶蓋上。我又斜著身子向麵前的高樓看,在我不正常的視線裏,它也是斜的。一群鳥從上空快速掠過,但有一隻撲棱著翅膀來回盤旋幾次,停落在一根突出的梁柱上,靜靜地凝視著人間的這幕鬧劇,我看不見它的眼神,它卻可能看見我的,那種無奈與憂傷交織的充斥著同情與自憐的眼神。我還注意到,鳥兒身後的天空帶著一層慵懶的橘黃色,仿佛塵埃密布的深秋的黃昏。天空仿佛還未從午夜另一種形式的喧囂之中清醒過來。而高樓之下,那單調的、貧瘠的、了無生機的、冷冰冰的高樓之下,天色已經泛灰。這種灰白色的人造光亮和夜晚的霓虹燈一樣透支了白天的生命。我在想,那十八層之上的某個房屋是否會真的屬於我?我用所有的一切——愛情、尊嚴、對理想的向往——換來的東西是否也會在某一天無可挽回地令人萬分難堪地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