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時,各人作鳥獸散,很快就無影無蹤。周良這才記起來,沒有任何人跟他握手。深夜十一點的街道上,已少有人影,隻有風在來回飄蕩,互相抵消著每一次力量的掃蕩後果,借以自娛自樂。偶爾有出租車從很遠地方頂著被霓虹燈淹沒得十分慘淡的前燈疾馳過來,還未來得及讓人留神觀察就一溜煙消失了。這是一個消失竟如此迅速的社會。
何兵伸手要與周良告別。周良看著那緩慢駛過的公交車廂裏塞得滿滿的身影,雖然在柔和得異常世故的車內燈照耀下他們的表情都鮮活無比——疲倦不堪、期待休息、心事重重,但他們仍然像匆忙趕往另一個世界的影子。噪音仍在午夜的城市上空繼續。公交車上的電視重播著白天的《木娃與水娃》,兩個傻帽似的卡通人物向久經風霜的人們講授著《十萬個為什麼》,一個穿白色製服的推銷員仍像白天一樣,兢兢業業地重複施展她並不高明的騙術。在被花花綠綠的霓虹燈殘忍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之上,許多廣告牌白癡似的上躥下跳,和著空調外機的啦聲、莫名的吆三喝四聲、讓人惡心的咳嗽和吐痰聲,城市的寂靜似乎已經成為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遙遠神話。
周良伸出手,握住何兵粗糙而溫暖的大手,說,你不著急回去吧?我們不如再找個地方喝幾杯?
何兵笑得很爽朗,夜色在他豁開的嘴邊飄蕩,然後被他一口吞了進去。他說,我急什麼,但酒我卻不想喝了。明天說不定還有可以免費參加的飯局,得悠著點。他又朝一處黑黢黢的所在一指說,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去那裏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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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坐在環湖公園的長椅上。不遠處另一條長椅上一個流浪漢的鼾聲連綿起伏而充滿溫情,周圍的獅子、羚羊、長頸鹿的石膏像在夜色中蒼白無比,仿佛無數個虛偽的白色顆粒毫無規則組成的幻象。湖麵上有撲通聲傳來,有人還在遊泳,有條黑狗朝他們警惕而緊張地張望了幾眼,又扭頭朝湖裏的主人吠叫幾聲,意在警告或催促。
初秋的夜寒意侵人,周良裹緊衣服,佝僂坐著,而何兵卻敞開胸懷躺靠在椅背上。有那麼幾分鍾,兩人都沉默不語。
何兵突然說,你也許對我現在的生活狀態頗為奇怪。周良極力回想何兵以前的樣子,卻毫無印象,所以他隻是緩緩禮節性地搖了搖頭。何兵說,不僅是你,就連我自己都無法理解,比如這個時刻。
何兵又突然說,我曾經坐過兩年牢。周良在心裏盤算著與何兵毫無聯係的時間。何兵微笑著扭頭看他說,是的,剛出來不久。我從小蒙羊出來後,自己找生意做,積蓄全賠光了,但我準備結婚了。他猛地停下來,在寒冷的空氣中打了個冷戰。
我當時對未來生活充滿了憧憬,真的,我經常能想象出自己老時仍然幸福無比的模樣,靠在木躺椅上,下午的陽光溫暖地從扇形木葉窗透射進來,一隻小貓踩著室內零亂的陽光跳來跳去。不過,那陣子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的想象雖然比較貧乏,但一直沒有出現第二個人,我當時的未婚妻始終沒有出現在我關於幸福的暢想裏。我為這種念頭懊惱不堪,千方百計地逼迫自己,但都是徒費力氣。漸漸地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的未婚妻是肥城一家頗負盛名的蛋糕企業的生產部經理,對她身上若有若無的奶油味我喜歡極了,每次見到她我都有衝上去狠狠吮吸幾口的衝動,她經常因此罵我下流,我覺得對她下流點並沒有什麼不好,而且我能看出來,她並非真的厭惡。你知道,我們那時一文不名,是個整日被許多粗俗的沒有水準的家夥們呼來喝去的打工仔。我也想過我未婚妻看上我的原因,我看上去比較大塊頭,可能讓她有安全感,我曾經為此詢問過許多女人,她們都喜歡大塊頭因為有安全感,更重要的是她的話我從不反對,她就是我的指南針,我總是這樣警告自己。她已經習慣了指揮人,對這一點十分滿意。在一個特殊的場合,她坦白地對我說,她需要我聽她的,一個家隻能有一個主,她必須能掌控一切。我無所謂。她年齡已經偏大了,但她有許多東西,而我什麼也沒有,所以我無所謂。
事情發生在一個秋天的早上。她的車頭天晚上送去修理廠檢修了,她像厭惡飛機、火車、輪船、公交車、所有人一樣厭惡的士,但好像厭惡公交車較厭惡的士的程度較低——這點很奇怪,我曾經想了一個下午,但沒有想明白,所以我們隻好坐公交車去新房裏等送家具過來。說真的,那陣子我心裏始終充溢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幸福,簡直像一個高血壓病人一樣整日頭昏腦漲。我已經做好坐享其成的準備了。除了她和我,還有她的母親,一個中年喪偶的並不那麼慈祥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