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趕到安然殯儀館時,死去妻子的男人已在盛情地把一撥又一撥的客人往車上塞。看到他們,男人悲戚與笑意交加的臉布上了一些不合時宜的欣喜,不等他們說什麼,就也給塞進了車裏。車子一刻鍾後就到了目的地——古井假日大酒店。
這至少是一場別開生麵的宴會。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按捺著自己浮誇的興奮和虛偽的憂傷,除了男主人。他為了活躍氣氛,一度鼓勵大家猜拳並帶頭表率。席麵的氛圍不知是從哪一刻開始恢複正常的,吆三喝四聲使人想起多年前鄉下淳樸的毫無虛飾的婚禮。帶周良來的朋友一個勁地給自己和周良倒酒,並找了個機會湊到他耳邊說,喝,不喝白不喝。看了周良茫然不解的神情,他毫不忌諱地罵了一句,傻。然後他幹了,吐吐舌頭滿麵笑意地說,我敢說,這裏認識他老婆的沒幾個,知道她名字的都沒幾個,就像你忘記了我的名字一樣,我叫何兵,是幾年前你工作過的小蒙羊火鍋店的同事,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從過去中升華友誼是吧?他停頓了幾秒鍾,又心有不甘地把手揮了一圈,囊括了大廳內的所有人說,真正悲傷的不會來的。周良心不在焉地點頭,一口幹了。令周良不太難堪的是,酒過三巡之後,男主人突然令人毛骨悚然地痛哭起來,像一個黃昏時分丟失了母親的孩子。他還迷蒙著淚眼拿出妻子的照片挨個給所有人展覽,訴說自己的妻子是一個多麼善良多麼賢淑多麼獨一無二的女人。人們都舉杯耐著性子等到展覽結束,然後一口悶掉,匆匆離去。
周良和何兵來到大街上,默默無言地經過錦繡大道。轉上聖泉路時,何兵朝周良伸出手示意告別,卻又瞬間轉變為邀請的樣子說,我看出來了,你現在也單身一人,不管出於何種緣故,這都值得恭喜和珍惜,千萬不要把這種幸運浪費了。他又握緊周良的手,使出一種牽引的力度說,我正要去趕第二場,你似乎不應該有理由拒絕與我同去。周良看著他鼓鼓囊囊的口袋,實在忍不住向他借一點錢的衝動,但最終仍沒有說出口。他有一種盲目的自信,認為自己開口,在何兵麵前應該是不會落空的。於是他又同意了。
兩人乘出租車朝原路返回,路過古井假日大酒店時,那剛嚐喪偶之痛的男人正在門口神清氣爽地與最後的客人一個個擁抱道別。周良已經想不起來剛才自己是否也與他這般,但對他同時爆發的振聾發聵的笑聲似乎還有幾分印象。何兵又湊過來滿腔鄙夷地評論說,他習慣熬夜的臉在七彩霓虹燈的反射下像一盆幹枯的根雕。你明白了吧,這場宴會不過是一場最後的祭奠,告別他過去的生活,他從此將踏上新的充滿奇遇的自由征程。喪偶會令一個中年人幸福無比。
周良看著車窗外急速流過的紅彤彤的夜色,不置可否地緩緩搖搖頭。
何兵馬上急躁但又力圖顯得胸有成竹地說,我了解他。似乎他了解這個男人就有資格給所有男人蓋棺定論。周良臉上布上一層疲倦的神色,他又搖搖頭,似乎不願再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但他明白旁邊的何兵不滿意他的這種狀態,而且正以一種迫切等待的眼神注視著他。周良感覺自己被盯視的左臉有些發燒,隻好扭頭輕淡地看了何兵一眼。窗外一幅妖豔的霓虹燈上的幾個大字:後宮俱樂部,撲閃而過。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許多時候人們對幸福的理解不一樣。
話尚未說完,何兵似乎早已從這個話題中跳脫出來。他以一種興奮的尋求讚同的語氣說,我喜歡夜裏九、十點鍾的肥城,像一個人妖,中性,不喧鬧也不死寂,不刻板也不羸弱。就像一堵適合暗夜裏行走的牆,我就是一隻夜行的貓。周良略微頷首,他真不想再作任何討論。
到錢櫃歌吧後,何兵大方得令人不安,扔給司機一百塊錢就往台階上衝,周良拽住他提醒他等司機找錢。何兵爽朗地笑起來,麵孔在閃爍不定但明亮無比的霓虹燈下顯得極不真實,夾雜著刻意蒙上但模糊不清的狡詐。他說,有時哥們唱歌老不埋單不好意思,這就可以表示我付過了,他們是否知道與我的自我心理安慰無關,老實說,唱歌的單我埋不起,如你所知,我同樣窘迫。周良又側眼看著他鼓鼓囊囊的錢包,不知道自己找他借錢的想法是否應該拋棄。
何兵輕車熟路地衝到808,推開門,鬼哭狼嚎聲突然在耳邊炸起。何兵執著地在巨大的讓人痛不欲生的噪音中向房間裏的每個人逐一介紹周良,周良不太理解何兵臉上凝固般的自豪神情,仿佛他是何兵新交的女朋友。每個人都對周良抱著一種陌生的敬而遠之的客氣,與周良逐一握手。兩個小時裏,周良又喝掉四瓶啤酒,唱了三遍劉德華的《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