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霍然一驚,心想,不,可以肯定,這應該是楝樹墩家的貓,它剛回家,它是上樓去看望主人了……
後來,在離開楝樹墩家的時候,我做了一件事——向他的一個弟弟和幾個鄰居講述了眾所周知的看守所裏的許多黑幕,唆使他們報警並向有關部門提出抗議。
而當我走到小彎河上的橋頭,清晰地聽到了風中飄過來一個老人的號啕慟哭:“兒啊!兒啊!你還不如當年死在戰場——嗚哇哇,兒啊!兒啊!你還不如——當年死在戰場,做個炮灰……”
那一趟從老家甸村回來後,因為楝樹墩的事,我沮喪了很長一段時間。那些天裏,我經常向老家打電話,探聽消息。這件事讓我的父親也比較義憤,於是我便不停地通過父親給楝樹墩的家人支招,讓他們提起上訴並不斷地“走訪”具體的有關部門。
與此同時,每天經過樓下,我都有點兒類似穿過一個曾經的戰場的錯覺。我還多次夢見了從前的楝樹墩,每次都是由曾經發生過的真實場景演變到魔幻世界——我夢見我背著書包上學去的那個早晨,楝樹墩身穿草綠色軍裝,胸前佩戴著大紅花走在一支敲鑼打鼓的隊伍裏,而走著走著,他飛了起來,向著東方,迎著朝霞飛去,還在空中翻起跟頭;我夢見楝樹墩在他家的後院拋石鎖,幾個大石鎖在空中飛舞,舞著舞著,石鎖變成了藍色的印花布,再變成了扭動的龍身,最後化為密密麻麻的雪花降落,籠罩了楝樹墩的整個身影;我夢見楝樹墩在冬天的小彎河裏摸魚,一條條五顏六色的魚被他紛紛拋上岸,然後他在冰麵上滑翔,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隻有一次,我夢見了賣水果的楝樹墩——他在“金三角”遭受了一群城管大隊的執法人員的圍堵,突然,他大喝一聲,突出重圍揚長而去——他騎的不是三輪車,而是一匹烏黑的高頭大馬,不過手中握的仍然是衝鋒槍。
經常,在夢見楝樹墩驚醒之後,我會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眠……
我甚至忍不住做過兩次非常荒唐的惡作劇——大白天的,我從陽台上向下扔垃圾,一次是在城管大隊的執法人員進來追趕小販們的時候,我把一塑料袋的殘羹剩飯剛好擲到一輛執法車的擋風玻璃上,炸開了花;另一次是把類似的一袋水淋淋的垃圾擲在一輛運鈔車的頂蓋上,也炸得稀裏嘩啦,一片狼藉。
這一天,我從街上回來,剛走到“金三角”南邊的口子上,就看見幾個小販火急火燎地逃竄出來,他們騎著或推著三輪車,或挑著擔子,慌不擇路。跑在最前麵的是個騎三輪車的青年,黑黑瘦瘦的,赤裸著上身,由於緊張和用力,上身的肌肉擰得非常難看。緊接著,一輛執法車追出來了,但被故意站在路中央的我阻礙了好一會兒。我想,自己的這一義舉肯定能為小販們的逃跑贏得時間。可是當我抬頭再看遠處,發現那個騎三輪車的青年,大約因為太慌亂,前輪撞在了街道中間的一個花壇上,他的三輪車一下子側翻了,橘子和水晶梨劈裏啪啦滾了一地,由此而引發了路人的一陣哄笑……
我又想起楝樹墩了。
上了樓,我忍不住又給老家打了個電話。我問起楝樹墩的事,父親有點垂頭喪氣,聲音蔫蔫的。他告訴我,這事鬧了這麼長時間,但看起來就要收場,要不了了之了。
已經鬧得有點眉目了的事,怎麼又偃旗息鼓了呢?
父親說:“你知道,胳膊到底是扭不過大腿的,雞蛋更是碰不過石頭……”
隻這一句話,便讓我啞口無言了!
父親告訴我,這麼多人折騰了這麼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進行了屍檢,但得出的結果竟是:楝樹墩死於急性肺炎,屬於舊病複發,與外傷一概無關……
“怎麼會呢?他身上有那麼嚴重的傷痕哪!要不是那些人下手太重,他怎麼會死?要不是知道問題嚴重,他們怎麼會主動放他回家?”
父親沒有回答。
父親當然沒法回答我的問題。
他隻是深深地歎了口長氣……
而話筒在我手裏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我覺得心裏驟地憋得難受至極,仿佛自己的整個身體就是一個不斷膨脹變形的氣球,馬上要炸破。隨著熱淚的噴湧,我猛然聽到了房間裏爆發出伴著哭腔的一聲已經陌生了的吼叫,那是從前我們甸村人最重口的咒罵——
“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