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楝樹墩(4)(2 / 3)

楝樹墩的那個驚天動地的動作,就是在這一個時刻做出的。

那是一個千不該萬不該做的動作,可是楝樹墩做了,並且做得非常利索和漂亮。

——楝樹墩跳下三輪車,順手一捋,腰身一扭,肩膀一靠,奪下了那把機槍的同時,還把那個正在裝模作樣的保安人員撞了個趔趄。

當楝樹墩端起機槍,擺出那個射擊的架勢,那一瞬間,他是不是想起了當年南疆的戰鬥?那些銀樣鑞槍頭的保安人員,他們是不是為一個賣水果的小販能擺出那麼專業的射擊姿勢而驚詫與羞愧?

我不知道這些,我隻是從楝樹墩老婆的講述中得知,在楝樹墩把槍口對準那些執法人員之後,那些神氣的執法人員通通慌了神,通通像電影裏經常出現的鏡頭一樣,每個人都顫巍巍地舉起了雙手投降,其中一個還不由自主地撲通跪了下來——但在這樣對峙幾秒鍾之後,楝樹墩也轟然倒下了,因為他遭受了來自背後的一根電棍的襲擊,動手的正是那個因為丟了槍而惱羞成怒的保安人員。

最後的場麵讓人毛骨悚然——楝樹墩倒下了,運鈔車周圍的保安人員蜂擁而上,齊刷刷地用十幾挺機槍的槍口指著他的腦袋,而幾根電棍又接連劈裏啪啦敲下……

楝樹墩的老婆說,後來楝樹墩遭受了城管大隊的那些執法人員的瘋狂報複,他們對著昏死過去的楝樹墩沒頭沒腦地踢打。最後,幾輛警車呼嘯而來,楝樹墩當場被警察銬走了……

那個刮風下雨的中午,楝樹墩是自己一個人回的家。

楝樹墩在看守所被關押了六天,這六天裏,他的家裏亂成了一鍋粥,四處托人跑關係,得到的回答都是冷冰冰的,都說這事兒情節特別惡劣,楝樹墩是出不來了。

然而楝樹墩居然被主動釋放出來了。雖然他被打得遍體鱗傷,還發著高燒,回到家倒頭就睡了,可畢竟沒缺胳膊沒少腿。楝樹墩從中午睡到傍晚,傍晚時分曾經醒過來一回,但仍然虛弱得抬不起頭來。他沙啞著喉嚨小聲說渴,然後一連喝了兩大碗涼開水,又倒頭睡著了。那個台風肆虐的夜晚,一家人圍著楝樹墩,他們守候著,等待著楝樹墩再次醒來,精神飽滿地醒來然後告訴他們這些天裏他所受的委屈與磨難,但是,楝樹墩再也沒睜開過他的眼睛……

第二天天放亮時,世界已經風平浪靜,但小彎河對岸卻呼天搶地,幾乎驚動了整個甸村。

越來越多的人往楝樹墩家裏跑去,我也夾雜在其中。

很多人都上了樓,但我沒有。站在楝樹墩家的樓下,我就已經淚眼婆娑了——他家的新房子,我從來沒走過河對岸來仔細看過,現在,新房子已經變成舊房子了,而且舊得不成樣子。

楝樹墩家始終是兩層樓,也始終沒有粉刷,裏外都沒有。而兩旁,他的兩個弟弟家的五層樓,幾乎還是新的,這樣,他家顯得更是寒磣甚至是可憐了。

我努力邁進門檻,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個結了許多蛛網的鏡框,差點就哇地哭出了聲。

鏡框懸掛在靠壁的那張舊方桌的上方,鏡框裏全部是褪色了的從前的楝樹墩——穿著軍裝,手持衝鋒槍的楝樹墩;胸前佩著軍功章,表情嚴肅的楝樹墩;披著軍大衣,舉起一隻手揮舞,一臉憨笑的楝樹墩……

我對著鏡框裏的楝樹墩,默默地淚流滿麵。

楝樹墩的家,真的是能用“家徒四壁”或“一貧如洗”這些過時的詞來形容。透過鏡框下麵的隔窗,我看見後屋裏的樓梯,那樓梯竟然是懸空的,兩邊都沒有柵欄和扶手。

我想說服自己,上去再看一眼楝樹墩,但我心裏有一個歇斯底裏的聲音:不,不要上去!不要再看楝樹墩的慘狀了!

我轉身,發現從門檻上跳下一隻貓,向後屋走去。也許是發現陌生人了吧,中途它停了半分鍾,與我靜靜地對視。我幾乎很是疑惑——它是一隻小貓還是大貓?從個頭的大小來看,顯然是一隻小貓,但它的表情告訴我,它是一隻上了年紀的大貓,它是一隻瘦得可憐甚至是病懨懨的老貓。它憂鬱、呆滯、疲倦,把我打量仔細之後,行動遲緩地邁向後屋,好一會兒,我從隔窗中看到,它上了樓,也像是一個去最後看一眼楝樹墩的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