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冷,楝樹墩?”我記得自己總是這樣羨慕地問。
“小鬼!”楝樹墩喜歡摸我的腦袋,摸了一下兩下,然後一邊穿衣服一邊豪壯地說,“怎麼會冷哩?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哇!”
我記得楝樹墩真正上前線去打仗,差不多是在他參軍後的第二年了。那個時候我小學畢業了,已經在石鎮上中學,平日裏不放學,隻在每個周末回一次家。回到家的時候,我經常聽到大人們議論起楝樹墩,說他大約是要上前線了——當我聽到這樣的議論,都會立即豎起耳朵仔細聽,但結果卻是令人沮喪的,因為大人們講來講去的意思是,楝樹墩是否要上前線還沒個準,還要看南方的那場戰爭是否還要繼續打下去,即便要繼續打下去,也還要看他所屬的部隊是否輪得著上前線。
那時候,我私下裏的一個強烈的願望,就是那場戰爭要繼續打下去,然後楝樹墩要輪得著上前線。那時候我的一個執拗而極其幼稚的想法是,假如楝樹墩能夠去打仗,他肯定會成為一位戰鬥英雄。
我的這個秘而不宣的願望,是在某一個周末實現的。那天楝樹墩的父親手裏捏著一封信來找我祖父,他前腳剛到,楝樹墩的母親也急忙忙跑來了。
我祖父是我們甸村小學裏最受人敬重的老師之一,鄰居們都尊稱他為“先生公”,哪家偶爾收到一封信,凡是家裏人不識字或不太識字的,都會來找他念一念。楝樹墩一家,看樣子他父親至少是認得一些字的,他的兩個弟弟,好像都是小學畢業了的,也基本上識字,但這一封恐怕是不同尋常的信,他父親母親臉上都是一副極其凝重的表情,似乎非要把信讓我祖父給念一遍才安心。
我祖父每次給人念信都是有固定的程序的——先去樓上拿來眼鏡,戴上,然後坐到堂屋的那把老藤椅上,慢條斯理地展開信,用一種抑揚頓挫的聲調,很有表情地逐字逐句地念一遍,接著再以明白曉暢的口語講解一遍,直到收信人完全聽懂了為止。可是這一次,當祖父戴上眼鏡坐到藤椅上舉起那幾張紙,卻怎麼也無法用他一貫的聲調和表情念下去了。
楝樹墩寫的信隻有寥寥數行字,就是說自己所在的部隊馬上要上前線參加戰鬥了,根據上級的指示,每個戰士都要預先給家裏寄一份遺囑。
問題就在信後麵的那一份遺囑上。那份遺囑比較長,有兩三頁紙,那種口吻,差不多就是一封完完整整的信了——當我站在祖父跟前沒心沒肺地急著要聽遺囑的內容時,祖父隻念了一兩句,眼淚就出來了,而楝樹墩的父親母親更是泣不成聲。
現在回想起來,楝樹墩的那份遺囑是很感人的,之所以感人,不在於言辭,而在於一個年輕人向父母告別的那種冷靜的語氣。
楝樹墩的文化程度並不高。據說他小學畢業時的成績還不錯,考上了鄉裏的中學,但他沒上完一個學期,就自動退學回家了,因為他在學校裏頂撞了班主任一次,然後實在受不了班主任的“特殊照顧”——也許是由於文化程度不高的緣故吧,楝樹墩的遺囑裏沒有什麼特別講究的話,然而一句一句的大白話卻實實在在直指人心。
“雙親大人,我就要去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了,戰場上槍林彈雨,炮彈不長眼,說不定一眨眼間我就光榮犧牲了。我們的首長說了,要是我們中間誰光榮了,部隊上保證會把誰的骨灰安全寄到家……”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楝樹墩那份遺囑的開頭就是這麼兩句。接下來的內容,楝樹墩從這場戰爭的重要意義講到了作為一名解放軍戰士的神聖使命,又從父母的養育之恩講到了自己光榮之後無法盡孝的問題,他說希望在父母百年之後,請自己的兩個弟弟把他的骨灰盒埋在父母的墓碑下,以此來長伴父母。
我從來沒有看到生性矜持的祖父在給別人念信時如此涕淚俱下地失態過,而祖父一失態,早已泣不成聲的楝樹墩的父親母親,更是哭作一團了。
祖父在念信的時候,每回是要附帶指出信上的錯別字的。我看到了楝樹墩寫的幾個錯別字,可是這一次,祖父視若無睹了。他也不再照例作進一步的仔細講解,隻是掏出手帕,一再把眼鏡摘下來擦拭,同時抹一把眼淚和鼻涕。最後,原本有些喜笑顏開的我也被當時的場景感染哭了。
當然,哭歸哭,那時候我心底裏還是有一份偷偷的喜悅的。我想,楝樹墩終於上前線了!想到這一點,我就有一種莫名的激動!我還想,別看楝樹墩的遺囑寫得跟真的要光榮了似的,但他心底裏真的覺得自己可能會光榮嗎?我想這未必。
“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哇!”
我想起楝樹墩在冬天的小彎河裏摸魚的那副模樣,想起了他多少次對我說過的這一句豪壯的話。
因為楝樹墩寄來的那份遺囑,我們甸村人都確信他是真的上前線去了。在那一段很長的時間裏,圍繞著楝樹墩的事,幾乎是整個甸村都有了點沸反盈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