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草兒會枯萎,荒原不會;親密是暫時的,疏遠是永遠的;逃離、流浪、漂泊……這些東西才永恒。”菡的口氣隨意,像談論一支歌曲,或者一道菜。

本傑明怔怔地望著菡,心想在她的這雙大眼睛裏,究竟潛藏著多少他不能讀懂的內容。

“我一直都在逃,”菡歎口氣說,“像一隻小老鼠,可總覺得背後有一隻貓,白色的或黑色的……我那時想,逃到荒原上,我就可以解脫……”

荒原,在車窗外執著不倦地出現……

“現在,我成了菡背後的貓。”本傑明一邊開車,一邊想,“此刻她一定非常想逃……”

本傑明的手機刺耳地響起來,劃破了囚車內的沉默。本傑明接起手機,是查爾斯打來的。

“本傑明,你聽仔細了,”查爾斯說得字字清晰,“你馬上調轉方向,押送夏菡到德治頓移民局!明天就遣送她回中國!”

“為什麼?”本傑明驚問。

“你忘了我的規矩了?我一旦做出了決定,就不要問我為什麼。”

“可是,”本傑明壓低了聲音,“她的情況比較特殊……”

“我知道她懷孕了,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要遣送她!這是這些人喜歡玩的花樣,以為生個美國公民,就可以永遠留在美國……”

“這……我不能確定……”

“不管她的動機是什麼,她犯了法,我們就要懲治!”

“可是……她的案子還沒到法院……我們有權這樣做嗎?”

“上麵有新規定,我們可以隨時遣送非法移民!”

“是不是太倉促了?”

“你怎麼這麼囉唆?我已經和德治頓移民局聯係好了,他們會幫你安排航班。拿出一點鐵腕來!這幾年我們沒什麼業績,真是恥辱!別忘了,布什總統是我們得州人,我們要讓他為我們而驕傲!”

“好的……”本傑明說。

他掛斷了電話。把囚車轉進了一個加油站,隨後掉頭,扭亮指示燈,向南行駛。

佩蒂問:“我們去哪兒?”

“德治頓。”本傑明回答。

“去德治頓做什麼?”菡放棄了沉默,問。

本傑明從後視鏡中看到了菡驚詫的神情,他說:“到那裏你就知道了……”

“我有權現在就知道……”

“先去德治頓移民局。”

“我的案件不歸他們管……”

“德治頓移民局隻是協助我們,我們老板決定遣送你回國……”

“遣送?!”菡驚叫起來。

“是,遣送。”本傑明說。

“在這麼特殊的時候?我……”

本傑明無言以對。

“那我的生意怎麼辦?”

“這……你能托付給親戚嗎?”

“我在美國沒有親戚!”

“那……當地政府……會處理的。”本傑明結巴地說。

“你們不可以這樣做,我要給我律師打電話!”菡抗議道。

本傑明轉過頭,遭遇了菡的目光,憤怒、驚訝、怨恨……他的眼睛像被山火燒烤到一般,倉皇地逃開。

佩蒂插嘴道:“我們不會讓你隨便打電話。”

“你們不可以這樣對待我,我在任何時候都有權利找律師,這是美國法律規定的!”

“哼,美國法律!你對美國法律懂多少?”佩蒂說。

本傑明試圖解釋:“規定剛改,我們可以隨時遣送非法移民……你應該懂的,每次政府改規定,總有一些人會受到影響……”

“總有一些人要做犧牲品,這太不公平了!”菡情緒激動地叫道。

佩蒂低聲對本傑明說:“早點兒把她送回去,我們也能結案,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本傑明想,會像吃一片奶油蛋糕那麼容易嗎?

太陽仍深情脈脈地懸在天空,高速公路在眼前綿綿地延展,牧場上的牛馬依然悠閑散步。似乎什麼都沒有被改變,除了菡的命運……本傑明突然有些眩暈。這將是怎樣的旅途?是遣送,告別,甚至是永別……

而在菡的身體中孕育的小生命,很可能是他播種下的!

3

在汽車的馬達聲中,本傑明還是分辨出了菡的呻吟。他轉過頭去,看到菡的臉色愈發蒼白了,大顆的汗珠掛在額頭上。他不用去摸,就能感覺到那汗是冷的。

“你沒事吧?”他問。

“我……要去洗手間……”菡神色窘迫。

佩蒂轉過頭,一臉嚴肅,厲聲地說:“你可不許撒謊!”

“我撒什麼謊?我記得得克薩斯,印第安話‘tejas’,是‘朋友’意思,你怎麼就不能把我當朋友,對我友好一點?”

“你是誰?”

菡沉默片刻,又說:“我肚子痛,真的必須去洗手間。”

本傑明把囚車停進了一家“小醜”快餐店的停車場。三人一走進快餐店,便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兩個男孩,正在為搶奪冰淇淋而大聲爭吵,看到他們進來,立刻閉了嘴。

兩個全副武裝的移民警察押著一位中國女子,這樣的鏡頭夠捉人眼球了。本傑明想。

坐在角落裏的一個女子,原本正在筆記本電腦上打字,竟驚訝地站了起來。她對菡問了一句話,菡立即回答了。兩人對話用的是中文,讓本傑明十分惱火。菡聽得懂英語,他卻聽不懂菡說的中文,這是不公平的遊戲。

佩蒂立即製止菡:“閉嘴!”

那女子二十幾歲年紀,生氣勃勃,把一頭短發挑染出至少四種顏色:紅、黑、褐、金,在銀灰的長背心外束了一條寬腰帶。腰帶上的骷髏圖案,似乎立即把她劃入了時尚行列。

本傑明、佩蒂跟在菡的背後到了洗手間門口,本傑明對佩蒂說:“你和她一起進去,小心她尋短見。”

“你還挺在意她!”佩蒂譏諷地說。

本傑明麵無表情:“保證她不出任何意外,是你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