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曲兆福的臉就被洗滌掉了所有的表情,與其說是呆板,毋寧說是蒼白,那種蒼白不是指膚色,是指一種蕩然無存的荒涼。他也變得越來越能吃,幾乎一個人就能吃掉全家的口糧。我的父母認識到了些什麼,情感的天平不自覺地向著曲兆福傾斜,很快就把他豢養成了一名肥胖兒童。曲兆福,這個肥胖兒童,孤獨,沉默,麵臨危機時,就亮出他的底牌,口吐白沫,訇然倒地。這副底牌就像他的盒子炮,別在他的腰裏,隨時可以掏出來,對著生活射擊。吃不上了,射擊!穿不暖了,射擊!考得差了,射擊!打不過了,射擊!於是,生活就對他網開一麵了。
麵對一切困難開槍射擊的曲兆福,麵對曲兆禧時,卻無能為力了。他對我說,曲兆禧太不講理了,他和曲兆祿想搬回家去,可是曲兆禧隻留下一間她自己住的,她居然用鐵條把其他房間的門窗都焊死了。
曲兆福說,我們隻有一條路了,上法院告她去……
我有些同情曲兆福了。我知道,雖然他腰裏別著盒子炮,但生活對於他總體上還是苛刻的,他在獲得特權的同時,也被無情地剝奪。他都快四十歲了,卻至今未婚,在一家合資企業做保安,基本上也是個沒有明天的人。如今我的明天也搖搖欲墜,我就能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何況,他還能兼顧到我的明天,跑來提醒我不要忽視自己應得的利益,要時刻準備被生活哢的一下,我不能不感動。我說,那就告吧。他問我,你不告嗎?我?我不太拿得定主意,我正準備把街道辦事處告到法院去,如今又要把自己的妹妹也告了去嗎?其實,即使告街道辦事處,我都有些勉強,我對生活充滿懷疑,對法律的信任也很淡薄,我覺得,有時候法律都不如一把盒子炮,我隻是缺乏盒子炮,才去尋找法律的武器。何況,曲兆禧畢竟是我的妹妹,不管用法律還是用盒子炮,我都有些下不了手。
曲兆福看出了我的猶豫,他說他也不想告,可是沒辦法,他要替自己老了打算。曲兆福癡癡地說,其實老三我已經老啦!你自己拿主意吧,我算是提醒你啦。說完他就走了,笨拙的身體緩慢地彙入到滾滾的車流裏。
遠處已經出現挖掘機了,它們巨大的鐵臂正徐徐舉起,分明戳痛了天空的神經。我的耳邊響起一聲歎息:你太善良了……
當然是小鴿,她在偷聽我們說話。我瞪了她一眼,我不喜歡她這種鬼鬼祟祟的樣子。
6
我像一個孤獨的鬥士,舉起了法律的長矛。我把街道辦事處告上了法庭。得知消息後,王主任把我喊去談了一次話。
當時十點來鍾,街道辦事處飄蕩著廣播體操的旋律,工作人員集合在院子裏,敷衍了事地做著鍛煉。王主任,這個像男人一樣幹練的女人,在她的辦公室裏一邊做體操,一邊和我談話。這是她的特權。
她對我的執拗表示不理解,小曲啊小曲,你鬧什麼?搬就搬了嘛,換個地方一樣做生意,會死人嗎?
她當然不理解我,如果我也像她一樣,有個能在辦公室裏做廣播體操的工作幹,我也不會這麼拗。我承認,在這件事情上,我的確有些一根筋。我並不是一個難纏的家夥,永遠隻能仰視光芒四射的釘子戶。但是現在,在王主任的眼裏,我的形狀卻可疑起來,仿佛初具了釘子的形狀。在她看來,這樣很可笑,在我看來,這卻是悲哀。她永遠不會理解,一個完全自食其力,把自己的明天和今天牢牢掛起鉤來的人,會多麼珍視自己現有的一切,當生活突然哢的一聲時,會作出多麼忘我的掙紮。當然,搬就搬了,又不會死人,可換個地方一樣做生意,說得太輕鬆了!有本事她換個地方試試,看還能不能在辦公室裏做她的廣播體操,我敢打賭,現在把她趕到院子裏去跳,她都會不適應。
我說我並不想鬧,我打拚了十幾年,剛剛穩定下來,如果不是在科技街上,我根本不會去做這個生意,如今要我換地方,等於是要我的命,我太了解這一行了,分散去做,隻能坐以待斃。
王主任說,怎麼會?去科技廣場啊,那裏都是做這種生意的。
我說,科技廣場?你知道那裏一年的租金是多少?說出來會嚇死人的!
王主任說,別人怎麼沒被嚇死?
我賭氣說,我膽子小!別人?別人是什麼人?別人的腰都比我粗,買賣都比我大,別人租得起!
王主任一邊做著跳躍運動,一邊氣喘籲籲地笑著說,噢,我知道了,你的腰有問題,比較細!然後她開始做整理運動了,甩著手對我說,這樣吧,我做主了,再給你加一萬!
我考慮都沒有考慮,脫口而出,不幹!她以為這是做什麼?在市場裏賣菜?她是在和我的明天做交易,我的明天不容討價還價!
王主任失望了,手一揮說,你告去吧——
這時候廣播體操的旋律也戛然而止。我感覺她把我叫來,就是為了配合她做這套體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