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被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我店裏的生意就提前崩潰了。被刷了“拆”字的小店,就好像被診斷出絕症的病人,行將拆除的店鋪,就好像行將就木的老家夥,根本沒什麼信譽可言。而且,那黑乎乎的“拆”字很快就刷滿了半條科技街,它威力巨大,像一陣狂風,把曾經的繁榮吹卷一空。店主們很快聯合起來了,共同的災難把曾經爾虞我詐的人們召喚在一起,談判,抗議,組織對話,新聞呼籲,看起來都收效甚微。小小的街道辦事處,強大如國家,賠償方案丟在你眼皮下,多少?當然是杯水車薪,攤在我手裏的,大約也就是五萬塊錢。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五萬塊錢,開什麼玩笑!我會把我躊躇滿誌的新生活如此賤賣嗎?那樣,我的生活就會變成踟躕不前。
告他們,打官司,運用法律武器!小鴿這樣鼓勵我,我也這樣去鼓勵其他店主。起初群情激奮,一呼百應,大家高舉法律之牌。但幾天後形勢就急轉直下。我的同盟者,那些店主們,態度突然曖昧起來,言辭含混,虛與委蛇,而這時,我已經找好了律師。顯然,他們被分化瓦解了,街道辦事處各個擊破,無非又多承諾了幾個錢。而我,作為一名煽動者,成為了街道辦事處重點迫害的對象。街道辦事處把我和其他群眾區別對待了,根本不再搭理我。
5
已經有一些店鋪關門了。他們妥協了,拉貨的汽車組成一支撤退的大軍,從我麵前滾滾而過。我終於明白了,他們是和我不一樣的人。我是什麼人?我是一個生活的落水者,我抓住到手的稻草,力爭上岸,妄圖換上一把揚眉吐氣的好牌。而他們,都是些習以為常者,生活在他們眼裏模棱兩可,似是而非,比較容易對付。
我站在自己的小店前,眼含熱淚,目送著這支撤退的隊伍,與其說感到了背叛與遺棄,毋寧說感到了孤獨和憤怒。
這時候,曲兆福龐大的身軀逆車流而上,出現在我麵前。他來做什麼?無外乎是向我伸出肥胖的巴掌!但我卻錯了,他是來提醒我的。也許是我眼裏的淚花讓他驚訝了,他把臉湊在我眼前,張開了嘴。不錯,有口臭。
曲兆福說,老三,我來提醒你,咱們家的房子應該有你的份。嗯,你日子過好了,也許看不上那些房,可哥跟你說,人得留後路,說不定你哪天就破產了,那麼多大老板,說完蛋就完蛋,哢的一聲,就完蛋!
我的心情正是落寞的時刻,順嘴說,我已經破產了!
曲兆福木然地看著我,他和我近距離對視,我看到了一張被生活洗滌掉所有表情的大臉。這張大臉上的五官都有些病態的浮腫,頭發已經斑白了。我突然有些感動,我覺得曲兆福也是個不幸的人。我相信他的善意,他來提醒我,是沒有其他用心的。他現在扮演的是我父親的角色,他在為我的明天擔憂。
曲兆福八歲的時候,發生了改變他一生的事。他和幾個同齡的小孩去護城河遊泳,結果一個小孩給淹死了。本來想在護城河裏淹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在失意的時刻曾經去試過水,結果直接走到了對岸。那條河淺得很,最深處也就是一個成人的高度,何況他們下水的地方並不在最深處。但的確是淹死人了。別的小孩跑得快,曲兆福卻給那個被拖上岸的小孩施救,壓肚子,捶背,搖腦袋。死小孩的父母聞訊而來時,恰好目睹了曲兆福的舉動——他正運足氣,猛擊死小孩的肚皮。曲兆福想把死小孩鼓成皮球的肚子給捶下去,他認為肚子癟了,人也就活了。孰料,他的野蠻行徑嚴重刺激了那對父母。他們把喪子之痛全部發泄在曲兆福身上了。那個母親,我父親的同事,瘋了一樣地把曲兆福撲倒在地,一頓暴風驟雨般地廝打。這還沒完,他們居然把死小孩的屍體抱到我們家來了。這可把我們嚇壞了。那時候,我父親剛剛經曆了作風問題的洗禮,整個人的性情都一路下滑,向著卑微而去,麵對一具兒童屍體,簡直是如遭雷擊。我母親也是神誌恍惚,根本沒有足夠的智力去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接受了這個現狀,把那具屍體和曲兆福聯係在了一起,她也像那個喪子的母親一樣,不由分說,嗷的一聲,就把曲兆福撲倒在地,也是一頓廝打,也是暴風驟雨。但這樣並不足以平息事件,反倒慫恿了那對父母,他們居然把那具屍體撂在我們家了。我們家成了恐怖的深淵。大家集體守靈,死小孩的屍體就平躺在我家床上,麵部青紫、腫脹,鼻孔和嘴角冒出些粉紅色的泡沫,一臉古怪的壞笑。大家都被死小孩的屍體俘虜了,縮成一團,觳觫不已,無暇關注無辜的曲兆福。
八歲的曲兆福蒙受了怎樣的摧殘啊?我想,那一夜他一定是經曆了漫長的煎熬,就像坐在菩提樹下的佛祖,白雲蒼狗,百感交集,終於,豁然開悟了。第二天,那對父母又殺上門來,正當大人們交涉的時刻,曲兆福出其不意地亮出了他人生的第一手牌。八歲的曲兆福訇然倒下,他像一枚炸彈,擲地有聲,無望地在大人們腳下翻滾,四肢痙攣,口吐白沫,像一條擱淺的魚,撲通撲通地打挺。轉機就此出現,那對父母抱起死小孩的屍體,倉皇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