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宿舍的沙發裏,鼻腔中灌滿了氨氣,一切仿佛處於一場化學反應當中。今天回來得早了,陽光依然明媚,透過年久失修的破窗戶照進來,居然令我們都有些沒來由的尷尬。我們早早回來,本來是打算商量一下對策的,但是充斥著的氨氣和陽光,把我們都搞得有些恍惚。生活麵臨變化,是好是壞當然還不能過早下結論,但我固執地覺得,好壞的比例一定不會是令人樂觀的。我也沒文憑,我也沒技術,可謂一把的爛牌,而且我還是個男人,和世界打牌,已經天然少了一分。我背著個破包在科技街上打了十年工,終於攢起一家小店,生意穩定,前途似乎還不錯,可是如今,我的店被刷上了黑大笨粗的“拆”字!我覺得那個“拆”字是刷在我心窩上的,針對的是我的明天,而我的生活,麵臨的也不僅僅是變化,毋寧說是破產。我太悲觀了嗎?不,我以為我是了解生活的脆弱的。
我是覺得有些累,有些麻木。不知道小鴿的感受是什麼。小鴿起來去洗黃瓜,她蹲在我的麵前,那兒有兩隻水桶,一隻是清水,一隻是汙水,小鴿用水瓢舀了清水,就著汙水桶衝洗。我突然傷心了,這都二零多少年了,一個城市女人還這麼洗黃瓜!而且,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城市女人……我覺得我對不起小鴿,也覺得自己真的是沒什麼了不起。
小鴿過來把一根水淋淋的黃瓜遞給我。我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拉進我的懷裏。不知怎麼,小鴿有些反抗,我也有些凶狠。我們無聲地對抗了一會兒,當我吻住她,吮吸住她的舌頭時,她一下子變得順從了。我也一下子變得順從了。我們已經多久沒有接吻了?做愛倒是還算頻繁,可是接吻就少多了,我甚至有些討厭和小鴿接吻,人真他媽的複雜!事後,我們躺在床上,被陽光很好地覆蓋著。我睡意陡生,簡直困倦得不行。小鴿卻在我耳邊說起話來,你家的房子你一定要去爭取,這一次,你可不能再那麼善良了。她的話一下子把我的睡意驅散了。但我繼續裝著迷糊了過去。我的腦子很清晰,但是我的心情很沮喪,典型的做愛後遺症。我不去思考我家的房子,也躲避著那個碩大的“拆”字,讓思緒往遙遠的地方奔逃。
4
當年有一首歌這麼唱道:
人口是成倍成倍往上翻,往上翻,二十年來總人口是成倍往上翻……
這首歌節奏鏗鏘,有著進行曲般的感染力,它唱出了巨大的人口帶給我們的壓力,因此也顯得不無憂患。
我的父親在一所小學教語文,我們全家都住在學校裏。有一段時間,每到清晨,學校的大喇叭就會響起這首嘹亮的歌,它“成倍成倍”地飄蕩在校園的天空中,提醒送孩子上學的父母們意識無度生育帶來的危害,並且強有力地暗示出大家都可意會的政策要求。每當這首歌回響起來,我們家就陷入在一種無形的尷尬與慚愧之中,仿佛在被強烈地譴責著。我的父親,垂頭喪氣地喝著清晨一成不變的稀粥;我那一貫冷漠的母親,也會因為這頭頂的旋律而變得焦躁不安,甚至怒氣衝天,她不斷地吆喝著,像對待一群牲畜般地催促著我們上路,該出去的都抓緊出去,上路!去上學!去玩!似乎我們迅速從她眼前消失,就會改變她眼前的處境,令她擺脫掉內心的悲憤。
應當說,這首歌的確表達出了緊迫的國情,起碼,對於我們家而言,它是非常貼切的。我始終認為,我的父母都是樸素之人,他們的一切言行乃至願望,都建立在樸素的情懷之上(後來我父親雖然沾染上了作風問題,但從一個男人的角度出發,我依然覺得他犯下的隻是一個樸素的錯誤)。譬如,在生兒育女這件事情上,他們樸素地期望養育出一兒一女,這是一種最好的搭配,一兒一女活神仙,大家都這麼說,而追求大家都這麼說的東西,就是一種樸素。何況,大家說得也很有道理,一兒一女這樣的比例,的確體現出了一種平衡與和諧。然而事與願違,就像所有樸素的東西都易於被捉弄一樣,我樸素的父母被某種神秘的因素捉弄了。這種因素來源於他們自己的身體,但因為無法落實究竟是哪個身體起了決定性因素,便為他們其後的相互推諉埋下了無盡的禍根。在他們爭吵得最殘酷的時刻,他們相互將對方比喻成繁殖能力過剩的某種家畜,詆毀對方的身體,將生活的一切苦果都歸咎於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