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看著女人,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急了,難道說錯了嗎?她如果不幸福,我也不可能幸福,留這些有什麼用?難道帶到棺材裏嗎?

前夫突然伸出手,抱住女人,隨後,他又推開了她,鄭重地問,願意和我一起回鄉下嗎?

喂豬,種田,這些我都能做。說完這些,秋明也嚇了一跳,自己何時會做這些了?她覺得在說夢話。離婚後,兩個人第一次說了這麼多。

前夫的聲音,仿佛從某個角落裏發出的。別忘了,你是城裏的大小姐,從來衣食無憂,怎麼能做這些粗活?就是你想做,我也不會給你做,到時髒活累活我全包了。

我能的。秋明沒有再說話,黑暗中,她堅定地看著前夫。她相信自己說到就能做到,幹活累不死人,最怕的是沒有希望地活著。

那好,把房子留給他們,這個城市我們不要了。男人兩隻手放在一起,用力拍了下,似乎把事情定下。秋明想起,剛剛那個男孩子答工資夠花時的樣子。對,是自尊心,秋明喜歡這可愛的品質。

這時,男人的電話突然在夜空中響起,聲音越來越大,仿佛是警報,在深圳的上空劃過。

你接吧,女人故作大方地說。

前夫起了身,快步走進廚房,拉上了門,輕輕地喂了一聲,女人聽見他說自己在談生意。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直到聽不見。秋明看著窗外,發了一會呆後,她抹淨了眼淚,把最後的一點酒倒進杯子,仰了頭,全部喝完。

你還回鄉下嗎?聽見前夫回來了,她酸溜溜地問。前夫沒說話,衣服貼著牆,發出悶悶的聲音,一坐下,便拉住了秋明的手。

你幹嗎呀?喝多了吧?請不要這樣。秋明的表情嚴肅。

男人眯著眼,仔細端詳女人新染的頭發,說,喂豬還是喂羊去哪兒都行,都聽你的。

女人知道前夫說酒話,不可能實現,再說,哪裏去找那種地方,可她願意聽。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些話合她的心。

兩個人又喝了一瓶,隨後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何時,女人醒了,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哪,包括之前發生的事。她瞪大了眼,由遠到近。先是見到牆角躺著的兩隻瓶子,隨後,她發現自己被什麼捆了手腳,無法掙開。原來是被人抱住了。她嚇了一跳,迅速掙脫出來。隨後便感到了口渴,似乎要喝許多水才行。她慢慢站起身,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喝完,走向陽台。外麵開始發灰。她又到了飯桌前,坐下,回頭望向熟睡的男人。前夫睡得正香,翻了個身,打起了呼嚕。她認真看了看,覺得男人的眉眼沒有變,還是很秀氣,耐看。她瞧了眼時鍾,發現天很快就要亮了。她迅速跑到衝涼房,認真洗漱了一番,並換上一件淺綠色的睡衣。

此刻,女人的身體好像比平時小了一號,不費任何氣力,便鑽到了前夫胸前。她把男人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任巨大的呼吸聲在頭頂盤旋、轟響。隨後,她發現男人的雙肩開始抖動,一隻腳似乎正打著拍子。她看見男人的嘴角一會抿著,一會翹起來,仿佛站在舞台中央,演奏他那首最心愛的曲子。

原載《中國作家》2013年第6期

點評

吳君近年來的寫作備受業界關注。他專注於深圳敘事的作品自成體係,既反映了深圳的都市生活和人世百態,也書寫了深圳的底層生活和世道人心的變遷。她將對底層生活的關注和書寫,建構在一種關懷而批判、憐憫而審視的審美架構內,從而與流行的苦難書寫隔開了距離。與去年的《天使》和《皇後大道》相比,今年的《花開富貴》和《夜空晴朗》在繼承以往寫作經驗基礎上,趨向於寬容、和解、溫暖、尋根主題的表達,這可看作其審美思想中的一個小小的變化。

與去年短篇小說標題“天使”一詞所具有的反諷意味不同,今年的標題“夜空晴朗”本身就具有寬容、和解指向的意蘊。這個短篇表麵上講述的是一位母親操心謀劃女兒婚姻而殫精竭慮的故事,而實際上講述的重心卻是這位母親在與前夫離異、見麵、重聚時的心靈反映、情感狀態及精神指向。王安憶多次說到,小說不能輕易把人寫死,如若這樣,這是一種偷懶的做法,也不符合生活的日常邏輯。同樣,小說也不能輕易把人寫得苦難兮兮,要寫出超越苦難的力量和情懷。從這個意義上看,吳君的這個短篇對人物深陷心靈困境後的出路做了有意義的探索和表達。

這對夫妻因彼此的隔膜與對抗而離異,不僅給女兒身心成長和婚姻帶來傷害,也給雙方的生活和情感帶來痛苦;現在秋明為確保女兒婚姻成功,邀請前夫前來助陣,以向女兒男友顯示其家庭的完整性。盡管這樣的舉動對這樁婚姻來說是徒勞而無意義的,但是,對他倆來說,其意義和結局則是影響深遠的。這是因為,他們這次假借女兒婚姻的再次相聚,卻不期然實現了雙方和解、重歸於好的可能。於世俗中的個體和家庭而言,這是一個意料之外的神奇變化。這表明,家庭生活誰對誰錯,不可能涇渭分明,缺陷和不足需要雙方妥協包容。當他倆平心靜氣地暢述過往那些點點滴滴的互助與互愛,所有的怨恨和不快頓時渙然冰釋。

(張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