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蓮把省下的錢拿給媽媽看。媽媽問她中午吃飽了嗎?她說吃飽了,吃得挺飽的。媽媽要她一定要吃飽,不要想著為家裏省錢。
喜蓮說:有的同學中午不好好吃飯,隻啃一包方便麵。
媽媽說:幹啃方便麵不好,方便麵裏沒什麼營養,裏麵還有防腐劑。
喜蓮說:媽,你中午也不能光吃涼飯,得把飯熱一熱再吃才好。
媽媽心中的熱浪翻了一下,說:你不用管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一天晚上,楊旗找到向秀玉家裏來了,她進門就說:秀玉,我錯了,你罵我吧!
向秀玉說:沒什麼,孩子不過是想換換口味。就算你做的清湯麵再好吃,孩子也不能天天中午吃麵條吧。
楊旗說:還是讓孩子到我那裏吃飯吧,我不少收孩子一分錢還不行嗎,我再也不給孩子碗裏打雞蛋了還不行嗎!孩子再不去我那裏吃飯,說不定哪一天我的麵館就停辦了。
向秀玉問:這話怎麼說的,有誰為難你了嗎?
楊旗說:不是有誰為難我,是人家對我太好了,我有點受不了。楊旗隨口舉了幾個例子。有一個人吃了一碗麵,給了她10塊錢。她正低頭在錢盒裏給人家找錢,人家擺擺手就走了,喊都喊不回來。還有一個人吃了一碗麵,一下給了她100塊錢。那人管她叫嫂子,不讓嫂子找錢,說100塊錢預存在嫂子賬上,他還會來吃麵,吃一次,嫂子扣除一次就是了。可是,好多天過去了,那個叫她嫂子的人再也沒到麵館露麵。她一開始每天和10斤麵,不夠賣。後來每天和30斤麵,還是不夠賣。現在她才明白了,那麼多人到她的麵館吃飯,不是因為清湯麵有多好吃,是礦上的人在抬她的生意。楊旗說:再這樣下去,我得欠礦上的那些弟兄們多少情啊!
向秀玉沒有說話,她一手捂嘴,轉過臉去,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楊旗說:秀玉,我的麵館不能再開了,你跟礦上裝煤樓的領導說說,我跟你一塊兒去揀矸石得了。
向秀玉輕輕搖搖頭,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原載《人民日報》2013年10月30日
點評
劉慶邦從1972年當礦工時寫第一篇小說,至今也有40多年了,積累下的短篇小說有240多篇。他的短篇一直備受讀者喜愛和業界肯定,“中國短篇之王”的稱號倒也不虛。他的小說多以平民視角和悲憫之心,書寫底層社會中的小人物們的日常生活、情感經曆和多樣人性,貫穿著強烈的現實主義關懷意識和人道主義的悲憫情懷。《清湯麵》也是這樣一篇傳遞善意,撒播溫暖的短篇小說。
向秀玉是選煤工人,白天上班,還要照料上小學的女兒喜蓮。楊旗在礦區開了一家小店,自謀營生。應該說,他們兩家的生活都很艱難,但是,小說寫的不是底層人的苦難,而是他們在承受生活苦難過程中所表現出來對命運的樂觀心態和對他人的溫暖情懷。喜蓮到店裏吃飯,楊旗主動不收錢,即使最後收下錢,也不忘在其麵裏額外加一個雞蛋;礦上的工人紛紛到她店裏吃飯,不是因為麵有多好吃,而是暗中幫助她;向秀玉堅決支付女兒欠下的飯錢,也有同為遭遇不幸、感慨生活艱難的考慮。總之,她們彼此關愛,相互協助,譜唱了一曲溫暖向上的礦區之歌。
劉慶邦的小說一向不故弄玄虛,玩弄形式,雕琢思想,而重在從人物情感、故事形態上入手,堅持“寫作跟著人物走”的理念。這篇小說以三個小人物為描寫對象,圍繞一晚清湯麵,建構了一種完整的、感情飽滿的、氣韻充盈的故事形態。可以說,這種寫作以對人物心理、生活細節細致入微地刻畫,以對人物生命意識舉重若輕地處理,從根本上捍衛了人、人情、人性在文學中存在的尊嚴。他對完整性故事形態的審美追求,是在現實生活故事結束的地方,另辟了一條虛構寫作的新路子。
這個短篇對細節的處理,對故事意義的構想,可謂下了很大工夫。比如,喜蓮不去楊阿姨店吃飯,向秀玉對來楊旗店裏打工的邀請堅決不就,楊旗想關閉麵館跟隨向秀玉選煤塊,其背後都有深遠的耐人咀嚼的情誼,可謂以小見大,以局部見整體,給人以無比碩大的閱讀接受的空間。這樣的構思才是小說意義上的構思,這樣的場景才是小說意義上的場景,這樣的故事才是小說意義上的故事。
(張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