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他自己。他聽得見每一種顏色。”喻軍母親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我解嘲,“他調出來的顏色誰也沒有見過。”

“我可以去看他嗎?”

喻軍母親搖了搖頭,說:

“他害怕見到熟人。我擔心他想起從前的事,舊病複發。”

有一天,我對郭昕講起喻軍畫畫的事,我說我很想去看看,喻軍到底會畫些什麼。郭昕說:

“你別聽喻軍媽媽吹牛,喻軍廢了,他完全變成了一個瘋子。”

1988年,我大學畢業後回到西門街。

令我意外的是我在街頭碰到了喻軍。

他看上去很好,依舊戴著墨鏡。他“聽”出是我,很遠和我打招呼,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他說:

“我早看出來了,你是我們西門街最聰明的人。”

我說謝謝。

他的臉看上去非常平靜,有一種遠離塵世的安詳,好像他和喧囂的塵世隔了一道厚厚的帷幕。我問他這幾年過得好不好。他說,一直在畫畫。我說,聽你媽媽說起過,我一直想看看,但怕打擾你。

“畫畫讓我安靜下來。我把聽到的都畫到畫布上了。”他說。

“那太好了。”我說。

他帶我去了他的畫室。

他的畫室就是他的老家。他父親已分到新房,搬出去住了。他白天基本上待在這兒。

那些畫令我非常驚訝。所有的畫隻有一個主題——星空。就是花草鳥蟲在他的筆下都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走進他的畫室,就像走進一個茫茫的宇宙,畫布上的色彩非一般人能想象。

我不知是不是因為太感動,看著這些畫我有一種暈眩感,好像我變成了宇宙的一粒塵埃,在隨風飄蕩。我承認,那一刻,我聽到了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

想起多年前我們躺在草地上,他向我描述宇宙的情形,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我說:

“喻軍,你太了不起了,太壯觀了。”

喻軍溫和地笑了笑,說:“一切都是天命。時間是最偉大的藝術家。”

原載《上海文學》2013年第7期

點評

小說通過“我”的所見所聞,敘述了西門街上幾個少年人的成長經曆。李小強用生石灰砸瞎了小夥伴喻軍的眼睛,他的父親一氣之下將他吊在了樹上,懲罰了他。這次無意於傷害喻軍的行為不僅改變了李小強父母的人生軌跡,也讓他本人深陷痛苦之中。因為李小強打瞎了領導兒子,父親被迫主動離家支邊,李小強從此也背負了沉重的精神負擔。他先後和“白頭翁”、王麻子、王光芒等地痞或街道混混在一起,而出發點都是為了治好喻軍的眼睛。為此,他擁有了多個身份,既是懺悔者,也是活雷鋒,既是施舍家,也是小偷。在這個少年人看來,無論采取什麼手段,隻要能將喻軍眼睛治好,他都甘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因此,這是一篇記述少年創傷經曆和修複創傷印記的成長小說。

李小強父母的忍辱負重,王麻子的被屢屢批鬥,都深深地打印上了特定時代的曆史印記。西門街人的日常生活和人倫秩序也深受“文革”的影響,李小強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度過了的童年和少年。當“小偷”這一身份被告發後,他遭受了“文革”式的群眾批鬥和母親的嚴厲懲罰,因此,他也是曆史的受害者。他吊打王麻子和李宏,以個體複仇的方式,再一次修複了一己的創傷經曆。盡管這種修複多麼微弱不堪,但是,它至少表明了一個懵懂的少年人對欺騙自己的曆史或個人做了一次力所能及的回擊。

“倒立”是一種隱喻,不僅隱喻著西門街少年人的另類生活,也隱喻著不按常規發展的“文革”年代。文末“人們以為自己是行走在大地上,其實他們隻是倒掛在地球上”一句,似乎蘊含著更為深刻的含義,值得細細揣摩。

此外,這個短篇小說以“我”為視點,以少年人的生活經曆為對象,以對青春成長和文革曆史風雲的反映為主題,從而使得這個短篇具有多層內涵和藝術韻味,因而,構思立意與視角選擇都頗為巧妙。

如果說《蝙蝠倒掛著睡覺》表現的是青春時期的心靈創傷和精神修複主題的話,《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探討的則是個體感知與宇宙體驗之間的關係。人對世界的認識不僅靠視覺,還有由耳、鼻、口、舌等感知器官,而後者往往支撐了人們對世界和宇宙的深度認知。與看得見的有形世界及宇宙相比,借助個體的想象建構起來的看不見的宇宙空間更是浩瀚無邊而又異彩紛呈的。

看到的並非一定是真相,感覺到的也許比看到的更真實,因此,對於眼睛失明的喻軍來說,世界對他關上了一扇門,但隨即也就打開了另一扇精神宇宙之門。喻軍借助想象,用感覺“看”世界,“觀”宇宙,從而建構起了另一個獨屬於個體的內宇宙世界。無論夜空中閃耀的星子、色彩變化的月亮、飛向星空的鳥、星空下的花鳥蟲魚,還是他在月亮上見到的自己的臉,都是其感覺與想象的外化的產物。這是自我與自我、自我和內宇宙、自我與周遭世界長期孤獨相處的結果。

(張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