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軍這裏不行了,有幻覺,他幻想自己什麼都看得見。”
我說:“他好像真的能看見顏色,我都覺得他沒瞎。”
喻軍媽媽壓低聲音,詭異地說:
“我有時候也覺得他沒瞎。他出入房間,上樓梯都不會碰到東西。”
“也許他真的沒瞎呢?”
“不可能啊,醫院說得鐵板釘釘的,什麼也看不見了,對喻軍來說,一切都是暗的。”
我嚴肅地點點頭,心裏有一絲恐懼。喻軍媽媽幾乎向我乞求:
“你往後多來看看喻軍,他一個人不說話,我和他爸擔心他,他太孤僻了,需要朋友。”
因著喻軍媽媽的要求,我隔三岔五去喻軍家看望喻軍。
我經常看到李小強從喻軍窗口經過,然後憂鬱地向裏張望。有一天,喻軍不耐煩地對我說:
“你告訴李小強,我已經原諒了他,讓他不要每天在我窗下來來回回的,一見到他我就煩。”
“你知道李小強從窗下經過,剛才?”
“我說過,我什麼都看得見。”
喻軍媽媽對我來看喻軍相當欣慰和感激,時常留我吃晚飯。喻軍爸是公安,平時很忙,不在家裏吃。
有一天,吃過晚飯,喻軍說想去外麵走走,問我是否可以陪他出去。
這是喻軍瞎了後第一次要去外麵,她媽媽很高興,不停地向我使眼色,讓我答應。其實她不這樣做,我也不會拒絕。
我們出去時,天已經黑了。喻軍好久沒出門了,看上去有點緊張。他說,他想去自來水塔玩。
自來水塔在西門街北麵,早已廢棄了。水塔上有一排鋼梯,可以順其而上爬到頂部。少有人去那兒,喻軍還是不想待在人群裏。
已是初夏時節,西門街有人把飯桌放到街麵上吃飯。我陪著喻軍穿過西門街時,人們好奇地看我們。喻軍走在黑暗中,昂著頭,如入無人之境。我怕他撞到某張餐桌上,試圖攙扶他。他一把摔開我,方向明確地走向水塔。
那廢棄的自來水塔屹立在一片林地中間。再北邊是農藥廠了。這片林地平時沒人照料,卻生長得枝繁葉茂。樹下雜草叢生,行走不太方便。我擔心喻軍撞到一棵樹上或被樹枝刺傷身體。要是刺到臉部那更是危險。我在前麵試圖把樹枝擋開。喻軍說:
“你不用這樣,我看得見。”
一會兒,我們來到自來水塔下,喻軍二話不說,攀緣著鋼梯爬了上去。我隻好跟隨而上。我害怕他一腳踩空,從空中墜落。
我們終於爬到塔上。塔上長滿了草,就像一塊微縮草原。透過水塔破損的缺口,我看到滿天的星星。我們在水塔的草叢中躺下來。我很少注意到星星,但在這兒星星是唯一能見到的東西。它們看上去離我如此之近,仿佛觸手可及。它們一明一暗,此起彼伏,像在彼此玩鬧,眨著調皮的眼睛。
“很美,是不是?”喻軍的臉對著燦爛的星漢。
我以為他在問詢我。我說:“是啊,很美。我第一次這麼仔細看星星。”
他向天空指了指說:“你看到了嗎?在正南方那最亮的星雲是獵戶座,左上角那顆星發出金子一樣的光芒。如果長久凝視它,它會發出玫瑰一樣的顏色。左下方那顆則像藍寶石,它的中心相當亮,這亮點被純藍所包圍,那藍色像霧一樣會變化,就好像那藍色中鑲嵌著很多鑽石。”
我驚異地轉過頭去看他。他道出了我此刻見到的無法說出的色彩。難道瞎子喻軍真的還能看得見嗎?
我把這事說給郭昕聽。郭昕說:
“這怎麼可能?喻軍已經瞎了,隻有傻瓜才會相信。”
我和喻軍經常去那自來水塔。
那年夏季,天氣特別好,我們幾乎每天都能見到星星。
我同喻軍說話還是小心的,任何暗示喻軍是一個瞎子的東西我都避免提起,比如鏡子,倒影,萬花筒什麼的,怕刺激到他,除非喻軍問我。可是,有一天我還是忍不住問:
“喻軍,你是怎麼看到的?”
喻軍沒有回答我。他又描述起天空來。那天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圓。從這裏看,月亮的顏色比平時要豐富得多,月亮的暗影處呈現迷人的過渡帶色彩,一條由黃慢慢轉向黑色的彩帶。喻軍準確地向我說出這一切。我不能想象一個瞎子能看到這些色彩。
“你沒瞎嗎?”我又問。
他搖搖頭,說出一句充滿哲理的話:
“這世界一扇門關閉了,另一扇門就會打開。”
我不懂。
“我是用耳朵聽的。我的耳朵聽得出任何顏色。”
我非常吃驚。我從來沒聽說過耳朵能“聽”得出顏色。
“你想試試嗎?”他問。
我當然願意。
他讓我閉上眼睛,從做一個瞎子開始。他說:
“要閉緊了,不能漏一絲光,讓世界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我閉著眼,躺在草地上。他說必須從什麼也看不見開始。要很長時間才能做得到。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或者更長。有一天,你突然會“看”到光芒從黑暗裏射出來。那其實是你聽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