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天紀受審的那一天,天很晴,陽光明晃晃的。
一夜未眠,當沈佳人步出中共租界法庭的大門,抬頭仰望天空的時候,刺眼的陽光下,那一瞬,有淚水潮濕了臉頰。
當大法官一語落地,吐出“死刑”二字、敲響法槌的時候,她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一瞬間低下了頭,不敢去看那張漠然、寂寥的側臉。在那一刻,她發現自己其實一直是怯懦的,對於這個傷害了她身邊很多人的男人,她竟是心懷愧疚。
也許這僅僅是因為他愛上了她。也許他的愛並不足以強大到生死不離、海枯石爛;甚至他的愛都不那麼純粹,複仇、設計、利用似乎由始至終都未曾離開。但是她始終忘不了祁家柔軟的沙發上,這個男人眼底流瀉的婉轉柔情;也揮不去那日跳江之後,響起的聲聲呼喚。
聽人說,美麗的女子都是早熟的,她也一樣。對於情愛,她早已過了霧裏看花的年紀,男人眼中是真情還是假意,她看的分明。就像程瀾,她也許在他麵前會使使小性兒,鬧鬧別扭,但她知道他是愛她的,一如她愛他。
那麼對於齊天紀呢?她也許永遠都無法愛上這個始終活在仇恨中的男人,但她不會忘記這個改變了她生活的人,也不會忘了這個男人付出的愛。
人與人的牽絆真是奇妙!愛和恨,可以共存嗎?孰輕孰重呢?沈佳人不知道也不打算想清楚,她想了一夜隻得到這麼個沒有結論的結論。塵世間,紅塵滾滾,癡男怨女,情之一字,一如香茗之味,隻有喝的人自己去體會,說是說不清的。
一個月後。春陽漸暖。不知不覺又是一年暮春時節。在歐陽大導演的強勢壓迫之下,全劇組的人都繃緊了弦,無暇去欣賞枝頭的桃李花開,辜負了那些美麗的花兒。等到歐陽夜在那日中午闔上鏡頭蓋,宣布關機的時候,佳人和同事們的擊掌歡呼中帶著某種解脫的快意!
香檳醉人,歌舞闌珊,餘了一室杯盤狼藉。歐陽導演難得的大方,一眾演員和工作人員也都不客氣,耍開了喝,一門心思灌醉了別人灌自己!慶祝順利關機,脫離苦海。雙頰嬌豔,眼波朦朧的佳人端了酒杯到處尋人,終是在一張高背沙發的背後找到了醉眼朦朧,正捧著杯子傻樂的楚書岩。碰了杯,佳人仰脖飲盡杯中物,順勢坐了下來。
“這半年,我覺著就跟做夢似的!”楚書岩平日裏白淨的臉此刻也泛起了微微的紅暈,整齊的分頭變成了稻草窩。亂蓬蓬的一叢,卻抹不去眼神中的喜悅與滿足。
“做夢?做夢是很舒服的,哪會這麼累!”佳人不讚同的擺擺手。
“真的!是夢!甚至比夢還美!沈小姐,我真是要謝謝你,我謝謝你。若是沒有你,就不會有《浦江謠》。”楚書岩搖著佳人的肩,語氣熱烈。
“若是上映了,沒人看,你會不會失望?”佳人突然問道。
“怎麼會。隻要它能上映,我就是個真正的電影編劇了。這就足夠了!有你們,有歐陽,我們大家一起完成了它,真好!”楚書岩突然開始大發感慨,卻又話鋒一轉:“但是——它一定會火的,不但會有人看,還會是很多人!你相信我!”
“恩,我相信。”佳人的話不是敷衍,那一瞬她在這個書生性格的編劇臉上讀到了他對自己作品的自信,一種獨屬於作者的自信。
“對了,你手裏有定案的劇本嗎?我想要一份完整的。”說道作品,佳人想起了自己找他的目的。
“改完之後的本子?有。戲都拍完了,你還打算背背詞兒?”楚書岩打趣她。
佳人擺弄著手中的腳杯,輕輕搖了搖頭,“我想……拿去送人。”
楚書岩抬眼看了佳人半天,眼中有了一絲了然,唇角浮起一抹弱於若無的笑,緩緩道:“改劇本,嫁死人,終是要給活人看呐!”
佳人聞言一窒。是誰說的——人有時候太聰明了就惹人生厭了!“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著,就這麼做了。是不是有些可笑?”她晃著空杯子,
“你呀,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能夠讓自己愛的人幸福是很多人都願意去做的,但想著讓愛自己的人不那麼傷悲的,卻沒幾個人。若是我,即便做不了你心上的那個人,也願意做個愛上你的男人,那也是一種幸福。”楚書岩用詩人的語調,眼神朦朧的對著佳人如是說,她的酒霎時醒了一半,後頸子上的汗毛都站了起來——這文人煽情起來,真是有一手,最重要的是,你要是真當真了,你就慘了。
……
三天後,佳人去楚書岩家拿了定稿的劇本去了虹橋監獄。齊天紀就關在此處。佳人之前已經來過多次,路都踩熟了,人卻一次也沒見著。
“他說他不見你。”年輕的獄警麵無表情的重複著上次見麵時說過的話。就知道是這樣,他是鐵了心不見她了,也罷!
“煩勞,幫我把這個交給他。”佳人遞上劇本和一些票子,轉身離去。不速之客,徒留無意。
民國21年的夏似乎來的比往年早些。才進了六月,天就一天趕著一天的熱。沈佳人端著青瓷魚盤,一路趕著腳從廚房走出來。匆匆把盤子撂在院裏的八仙桌上,騰出了手捏著耳垂直吸氣。
寒蕪苑裏,芳草佳樹,鬱鬱蔥蔥。茉莉開過了一茬,又是新的一茬。清甜的花香在薄暮中混合著鬆鼠桂魚的香氣四下裏彌漫。佳人吸了口氣又轉身進了灶間。
等到她將剛出鍋的桂花糖芋艿也端上桌的時後,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說好了今兒回來吃的,怎麼還沒見人?佳人一邊抹汗一邊思忖著,目光飄向了半敞的門邊。
等了半刻,聽得人聲傳來,佳人起身觀瞧,就見程瀾轉了輪椅進門來,身邊還有一人,兩人邊走邊聊。走到桌前,佳人看清了來人,不由得一愣。
“你?!怎麼到我家來了?”本來可以和程瀾二人世界的……佳人頗有幾分不滿的的睨著這位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
“我可是被程先生請來的。而且這裏好像是程先生家,不是你家,至少現在還不能算是吧?”楚書岩撣了撣布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眯著眼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