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飯最後是怎麼散的?

——後來沈佳人回憶過無數遍,但始終沒想起來。記得的就隻剩下程瀾灼灼的目光和和目光中深徹的情意。百轉千回,也嫉也妒,也恨也怨,但終是逃不出一個“愛”字。若是對他沒了愛,那些什麼恨什麼怨不都成了無根的浮萍、離線的紙鳶,風一吹就散的沒了蹤影。到底是愛的,哪怕心裏永遠抹不去對另一個人的虧欠,擦不掉對旁個人的辜負,卻終是因著他的一句話,一個眼神就徹底繳械,即使萬劫不複,也心甘情願。

出門的時候,佳人和程瀾的輪椅並排而行。冬夜的冷風一吹,酒醒了一多半。佳人走的很慢,程瀾也是緩緩前行。裴家的宅子是新買的,就建在浦江邊上離水不遠的地方。原來的主人是個文人,後來因著登在報上的一句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物。好在這人家底豐厚,多方打點之下總算是保住了性命,卻也嚇破了膽,再不敢在上海灘待下去,舉家遷居去了菲律賓,遠遠的躲了去。倒是裴正瑞正好撿了個便宜,得了這套位置、設計都上佳的宅子。

佳人聽程瀾有一句沒一句的述說著裴家宅子的來曆,不覺間兩人就來到了浦江邊上。夜裏風冷,江邊尤甚。沒什麼人,倒也是難得的清淨。

程瀾的話說完,兩人靜靜的站了好一會兒。這次是佳人先開了口。

“三姨娘她……年輕的時候……很美吧……”人真是可怕的動物,興頭上什麼都行。天崩地裂都不畏。但一旦冷靜下來,所有雜七雜八的想法,想要忘記的,應該忘記的就都一件件湧了回來。止不住,放不開,明知道說出來是錯,是自己找不痛快、自己添堵卻就是想說、要說,攔都攔不住!

“……”程瀾盯著波濤滾滾的水麵,靜默良久,輕輕的點了下頭,“恩。”心裏隨著苦笑一同浮現出的是一張隔了歲月模糊卻生動的臉。豆蔻梢頭二月花,清婉明淨前塵夢。

“比我呢?比我還美吧。”佳人的目光始終盯著水麵上的一點,不看程瀾一眼,或許是不敢看。

“嗬……”程瀾聽著這一聲含了怨的提問幽幽傳來,清淺的笑容在臉上蕩漾開去,“女人呐……”

“女人怎麼了?!女人一輩子,掙的、怨的不就是這麼點兒事嗎?哪怕說句假話,哄住了這一輩子也就信了,也就死心塌地的和你過了。哪像你們男人,權、勢、錢……什麼都想要,什麼都想攥在自己手裏,多累啊——”佳人猛的回頭,一步步走到程瀾麵前,然後蹲□。

“所以還是我們佳人聰明,通透。”程瀾看著那張生氣勃勃的臉,靜靜的說道,手抬起,拂過她鬢邊垂落的烏發。

“我一點兒都不聰明,我簡直是天底下最笨最蠢最傻的女人——連自己喜歡的人都沒看清。”佳人不領情,有意別過臉。

“看不清就對了。隻有看不清的時候,才會想看清,才會一直留在身邊看著。這樣我才不會放走了你,不是嗎?所以不需要看那麼清,隻需要去愛就夠了。”程瀾看似玩笑的一句話,細細想來卻也是頗有幾分道理。人呐,一旦倦了厭了,就是有千般好也留不住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聽不懂!甭想岔開話。我就是小氣的女人,心裏容不下一根頭發絲兒,你老實交代吧!”佳人擺出一副尖酸吃醋的怨婦臉,不客氣的撂下話。

程瀾看著她的表情,不禁笑出了聲,“你呀……真要是放不下就不會這樣大喇喇的問了。懶得理你!”說罷,轉著輪椅退後,打算繞開她。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賬。回頭看看,說到底不過僅此而已。

“誰說的?我真的……很介意!”佳人不依不饒,一把拽住了輪椅,語氣裏倒有九分假。自從遇見他,這麼些日子,她又不是真傻,他的心她怎會看不清。如此糾纏不放,說白了也就是想懲罰一下,想聽聽他親口承認。

程瀾見狀不退反進,手一撥輪椅前行,兩人之間僅有的一小段距離消失,佳人半蹲著一個不穩隻得去抓程瀾的衣服,以免自己會摔倒在岸邊涼颼颼的青石板上。

程瀾一個俯身就輕易的覆上了女子柔軟的唇,懲罰一般,輕觸深吮,堵住了所有違心的言語。有哪個看不透的女人敢這麼大膽的問。裝個醋壇子都裝不像,居然還要當演員?

“我也很介意。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那麼會跳舞……”我沒挑你的毛病,你到還找起我的不是來了?看我怎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融化在唇齒間的私語沒有說完,就被女子吻上的唇湮沒在了滾滾的濤聲中,沒了下文。

微微的喘息的聲,四目相望,美好寧靜。

“啊……”突如其來的嗬欠聲不和諧的出現,佳人不好意思的捂了嘴,低下頭去。

“嗬——還真是煞風景。”程瀾一愣之下笑了開來,哪有人在這種情境下打嗬欠的,還打的這麼徹底。

“嗯……呃……”佳人的臉又一次紅了,卻是因為窘意。丟臉的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很困啊?連眼圈都快變成黑色了。快點回去吧。咳咳……”手背抵在唇邊壓住了咳聲,程瀾不客氣的指出。

“還好吧?夜裏水邊風太涼了。都怪我,不該過來這裏的。”佳人的手撫上男子單薄的胸口,一臉的懊惱,神色中全是擔憂。

“那就快點回去吧。”程瀾抬手輕輕捏了捏佳人的手,聲音極低的說道。聽得出來氣息不勻。

佳人默默點頭,站起身,卻在起身的瞬間一陣眩暈,踉蹌了兩步才勉強站穩。

“說——咳咳……你到底多久沒睡覺了?!嗯?!咳……”程瀾半扶半抱撐住了身前的女子,神色間笑意盡褪,厲聲問道。

“……”佳人抬眼看了眼程瀾的目光,氣勢頓時弱了五成,老實的答道:“昨晚……拍夜戲,前天也是……不過今天可以睡。”

“……”眼中的責備轉成了憐惜,這個女人之前不是很懂得照顧自己嗎?怎麼工作起來會拚命成這個樣子啊。看來要快點讓她回到自己身邊,時時刻刻的看著,不然怎麼放心啊!

“好啦,最近是忙了一點。不過我身體很好的,不用太擔心。回去睡一覺就好了。”佳人不甚在意的保證道。她對自己的身體還是很有信心的。

“……”信你才有鬼。隔了衣服都感覺得到纖細的胳膊,程瀾不理她自己轉動輪椅回家,佳人看他臉色不善,也隻好閉了嘴巴,默默跟上。

一路無言走到程宅門口,佳人默默看了程瀾一眼轉身就要走掉,卻被程瀾一把抓住的手腕。

“等等,我叫雲叔開車送你。還有這個……本來還想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給你,沒想到剛剛揣了一天就撞上了。”這也算是緣分吧。程瀾不由分說的甩下一句話,同時把一個信封塞進了她手裏。

“什麼啊?”佳人抬手就要去翻看那個薄薄的信封。不像是錢,錢的話不會這麼薄,難道是支票?這麼快就要給生活費嗎?其實她……還過的下去的。

“不要那麼猴急……回去再看!”程瀾按住她亂動的手,沒好氣的說道。這個女人似乎也和之前變化很大嘛,還說什麼我變了。

“哦……”佳人不甘心的應了一句。大概是想要小小報複一下,在他麵前反而比之前更加無所顧忌,吃醋耍賴,全憑心意。還真是——痛快!嘻嘻……

“又在想什麼鬼主意?好了,在這裏好好等著!”程瀾看著她變幻不定的臉,撂下一句話,轉動輪椅進了程宅的大門。

“知道了。”佳人無聊的把信封翻來翻去。

“大少奶奶——請上車!”車一停穩,雲叔就探頭出來,笑嗬嗬的招呼佳人。

大少奶奶?!好久沒聽人這麼叫了,還真不適應。佳人稍顯尷尬的衝他笑了笑,拉門上了車。

64、第六十四章

“少奶奶——少奶奶——到了,您醒醒!”雲峰下了車打開後座的門,大聲的叫著。

“……嗯?哦,不好意思。謝謝你,雲叔。”沈佳人迷迷糊糊的走下車,打開了自己家的門。

“姐,終於回來了。什麼飯吃這麼久啊?隻是吃了飯嗎?真的沒有別的節目嗎?聽說那位裴家少爺長得一表人才啊。”沈伊人從茶幾前站起身,狐疑的看著一臉睡意的姐姐。

“少一點好奇心,人會變漂亮!啊——”沈佳人大大的打了個嗬欠,腦海中瞬時閃過剛剛在江邊的那個嗬欠,臉上的熱度瞬間升騰起來。

眼神閃爍,胡亂的揮開眼前妹妹好奇的臉,“啊,困死了!我先上去睡了。你也別熬得太晚。”說著就往樓上走去。

“咦——臉、紅、了!可疑,太可疑了!姐,不要跑,老實交代!可憐的姐夫啊……姐說不定真的不要你了,怎麼辦?”伊人自言自語,一驚一乍的叫著。如果被程澈知道姐姐不喜歡他大哥,估計會來殺了我吧……

佳人聞言,腳步停在樓梯口上,然後轉身走回伊人身邊,不客氣的在她光潔的額頭上重重一拍,“沒睡覺就不要講夢話!少胡思亂想一點,好好看你的書!”說完轉身上了樓。

“姐,很痛啊!”伊人慘叫著,憤憤不平的揉著額頭又回到了茶幾前。

草草的洗了澡,佳人把自己裹進了被子裏。哦,對了!抬手扯過床頭櫃上的手提包,拽出了那個臨走前程瀾塞給她的信封。

“不要那麼猴急。回去再看!”——現在可以看了吧。佳人不滿的向腦海中凶巴巴的程瀾撇了撇嘴,一點點撕開了信封。

信封裏麵隻有一張紙,卻不是普通的信箋稿紙。宣紙?搞什麼?難道畫了畫嗎?佳人被勾起了好奇心,三下兩下打開了紙。

大大的一張宣紙上,飄逸靈動,似畫非畫的寫著幾個字。那時候——幽和燈下,執手點墨,兩人同筆,宣紙上書寫下的異國文字,含著隻有自己知道的心意。白紙黑字,直白白的映在燈下,借著那個人的不明白,就那麼寫了……現在想起臉反倒有些燙。

ILOVEYOU。愛的箴言。我愛你。心的承諾。是沁然告訴他的嗎?應該不會,不是一直沒搬回去住嗎?那……他是怎麼知道的?說回來他……真的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嗎?還是……隨便寫的?哎……

啊——煩死了!不會寫中國字嗎?真是的!沈佳人在傻笑了二十分鍾之後,終於換了一個表情——皺起了眉頭。手裏的紙被翻過來翻過去,抖的嘩嘩作響,卻再找不到一個多餘的字。嗯?好香,這個味道……是茉莉。和那時候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呢……佳人把紙靠近鼻尖輕輕嗅著,仿佛又看到了那一片白色的花海,還有花叢中那個靜然淺笑的身影,眉眼間便漸漸笑成一片溫暖。

這……算是情書嗎?算是吧,好歹是他寫的。筆畫間能看得出來是照著她寫的那一份描的。不過——寫的還真差。和他的漢字根本不在一個水平上嘛。佳人想起那時他教她寫的“飛”,真是字如其人。後來她也私下仿過很多次,但終是仿了形仿不到神。

夜闌人靜。曉雲遮月。

床上的女子已經酣然睡去,唇邊猶帶了濃得化不開的笑意,手裏那張薄薄的紙緊緊的捏著,倒像是在睡夢中都生怕被什麼人搶了去。

次日,清早。程宅書房。

“咳……所以說二叔那邊的股份應該已經有50%現在在葉海……咳咳……的葉世偉手裏了對吧?”程瀾思索著推測道。

“呃……方富地在股東大會上出示的那些票據經查實的確是假的。最後經過會計部核算,冽少爺那裏查出的總虧空,按金額算的話,起碼要讓出四成以上的股份才可以還得上。再就是考慮到現在錦盛的名聲、業績……沒有什麼人肯接手這麼大份額股票。葉老板趁機壓一些價的話,至少也應該要過戶45%以上。”李慶時坐在程瀾書桌對麵的椅子上推了推眼鏡,謹慎的稟報道。

“好。你再拖姓葉的兩天。兩天之後,再讓他找到你。然後我們看看拿多少錢可以把這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收過來。咳咳咳……”程瀾十指相抵,沉聲說著。

“老板——你……感冒了?要不要看請大夫瞧瞧。還有……那錢……隻怕我們……”李慶時好心的提醒道。

“……沒事。”程瀾想起昨晚,心情沒來由的好了幾分,笑著擺了擺手,“錢你不用擔心,我到時候會給你的。放心吧。”程瀾環視了一下屋子,篤定的說道。一定會成功的,成不了就要無家可歸了呢。

“可是……真的能拿到50%嗎?”

“恩,以二叔的為人,不會讓自己手頭沒有餘錢的,所以應該會的。畢竟現在他在股東會上的情形很不樂觀啊。”程瀾輕鬆的說道。

“是呀。老板的主意效果意外的好呢。不但各位中小股東相互揭底,居然還扯出了控股的二老爺這邊的虧空。也算是一舉多得了。這樣一來,隻要再從對茶行喪失信心的中小股東那裏再收購一小部分股份就可以讓控股權轉移到我們手裏了。”李慶時由衷的佩服眼前這個新東家。

“這個也是意料之中的啊。本來這出鷸蚌相爭就是為他設計的啊。光是中小股東,我們怎麼可能拿得到股權。你啊,要學的還很多。這段日子辛苦你了。”程瀾也對這個年輕人投去了讚賞的目光。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為人穩重,辦事幹練,是個人才。看來沁然那丫頭看人倒是蠻在行的。

“哪裏。若不是老板您,我李慶時說不定早就丟了飯碗,流落街頭也說不定。”李慶時自嘲的笑了笑。

“以你的資質,到哪裏都不會流落街頭的。反而若是真的失去你,那可就是錦盛的損失了。咳……”程瀾喝了口茶,壓住咳意,又繼續說道:“對了,替我和沁然那丫頭說聲謝謝。她洋文……教的不錯。”

“啊?”什麼洋文?小然上周末回家時做了什麼嗎?沒聽她說起啊。李慶時一臉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