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望著伊人的眼,這雙眼剛剛哭過,血絲猶未散去,然而雖流過淚卻依舊明澈,稚嫩卻堅定的神情,讓她一時失了言語,隻是鄭重的點了點頭,然後緊緊的抱了抱自己的妹妹,轉身回了自己的屋。

沈佳人躺在自己的床上,茫然的盯著天花板。她不知道下午程澈究竟和伊人說了些什麼,但是她現在真的很佩服、很羨慕伊人。那樣全然的、純粹的相信,那樣堅定的、義無反顧的愛,她現在還擁有嗎?程澈走後,他的話就一直盤旋在佳人的腦海裏。

程瀾,這個男人從她邁進程家大門的那一刻,從她在拜堂之時配合著程淵完成了婚禮,從她敲開了寒蕪苑的那扇門的時候,就那樣沒有任何預兆的走進了她的生活。亦或者是她走進了他的生活。如今想來,對於他的過去,她知道的居然那麼少,少的可憐。除了從丫頭玉露那裏聽來的一些關於他身體和那場火災的舊事,對於他在遇到他之前的二十幾年人生,她幾乎一無所知。

秦婉貞在聖三一堂的出現就像是一顆鞭炮,砰然炸響之後,接連引起了一串鞭炮的爆響。讓佳人原本堅定的心漸漸起了波瀾。程澈的話,讓她想了許多。並不是拈酸吃醋之類的小女兒心態,隻是突然讓她意識到對於自己愛著的男子,了解的似乎太少。而這個男子,本以為已然熟悉,卻突然顯得如此陌生。陌生到讓她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被他愛著。

在愛情中,懷疑本就是可怕的東西。但佳人卻控製不住自己的心。她願意相信程瀾是愛她的,但卻矛盾的不敢相信自己認識的那個程瀾就是真實的程瀾。她有些茫然,她不知所措,她在猶豫……

“真是……傷腦筋!”無奈的歎口氣,翻身從床上坐起來。後天就是程淵的頭七了。她無論如何都要出去一趟。這幾天下來,她都是足不出戶。她的乖順似乎讓家人也放鬆了警惕。但是她依舊不能大意。還有一天的時間,她得好好準備一番。不過——現在還是先睡覺的好。瞄了一眼床頭的鬧鍾,鍾盤上兩隻細細的指針已經快要重合的指向最上方的那個數字了。佳人又倒回了床上。

月還未落,晨曦卻已經出現在天際。程瀾起的很早,像往常一樣。他正在鏡子前仔細的整理者自己身上的西裝。他,已經很久沒有穿過這樣的衣服了。自從那場火災之後,他就一直是著長衫,開始時是下意識的選擇了下擺寬大的長衫來遮掩自己不再強健的雙腿,後來倒是愛上了這種充滿閑適、包容的衣衫。

他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脫下它,但是今天早上他卻很自然的換下了它,雖也不舍但卻利落。經了一夜,他已經知道自己要麵對什麼,他也已經做出了選擇,雖然是被逼的選擇,但是他被逼的心甘情願,亦或者他的心裏一直都沒有熄滅這樣的渴望。而程淵的亡故與齊天紀的出現,更像是一根導火索,點燃了他心底的渴望。

不,或許現在該在稱他為“祁天紀”了。程瀾細心的理好褲腿上的褶皺,靜靜的看著鏡中的自己,沒有笑。這幾日他讓秦叔去買了許多舊的、新的報紙。對於這個男人了解的越多,他的心就越發的躁動。這種不安不是恐懼、非關擔憂,而是一種久違的興奮,一種棋逢對手,渴望著廝殺一番的臨戰前的興奮。

也許他該感謝這個男人,因為是他的出現,讓他最終下定了決心!上海灘的影業霸主,摩登紳士,情人如雲,背景神秘——這一切的一切使他即使是在這藏龍臥虎的上海灘也成為了一顆耀眼的星。對於他背景的模糊猜測讓他能隱隱的感覺到他是衝著程家來的,雖不知其原因到底為何,但有些仇他會記在心裏,然後慢慢和他下這場棋。

他知道婚禮上的事不可能會是結束,它更像是一個開始。但是那樣輕易的利用人剝奪他人的生命,他絕不接受。秦婉貞那日開槍的對象是佳人,雖然陰錯陽差的讓程淵送了命,但說到底是殺給他看的。想要就這樣讓他崩潰?那也真是想得太天真了。

程瀾的唇角抿得很緊,嘴角上挑,一個古怪的笑容出現在鏡中人的臉上。秦中一進屋看到的就是這幅光景,他怔了一怔手中的粥差點灑了出來。他已經很久不曾見過少爺的臉上露出如此的神情了。還有那玄色的西裝,若是不仔細看,他還真有種時光倒流,回到過去的錯覺。但是輪椅扶手閃爍著白亮的光,正在明白的告訴他——一切都回不去了。

“秦叔——怎麼樣?”聲音依舊沙啞,卻在低沉之中帶上了某種蠱惑的味道,就連說話人嘴角的笑意似乎都變得不一樣了。

“哦,哦,挺好的啊。”秦中把早飯擺放在桌上,呐呐的應聲,心裏卻又是一驚,這語調、那神情,少爺他真的像是回到了九年前的樣子。難道……那個少爺真的要回來了?他的心裏突然間生出了這樣的一句話,還是不需要回答的問句。秦中的心裏有瞬間的茫然。其實早幾年的時候他一向都是希望著少爺可以回到過去的樣子,不是嗎?但現在,為什麼他卻有些不能接受呢?是變得太快了嗎?他想不出個所以然。

“秦叔??”程瀾咬了口包子,奇怪的看著搖頭又皺眉的秦中,“你不吃嗎?”

“哦,吃,吃。”秦中聞聲抓起一個包子送進了嘴裏,神色卻依舊有些魂遊天外。

程瀾眨了眨眼,多少明白是自己的變化把秦叔弄成這樣的,心中不禁莞爾。

吃罷早飯,程瀾就出了門。華夏醫院離他住的地方不算近也算不得遠,他一路上都在思考,不覺間就已經到了。秦中找了個醫院的強壯護工幫著一起將程瀾的輪椅抬上了樓,時間剛好是九點多。程老爺住的單人病房,在走廊的盡頭處,程瀾在門口處停了下來,示意秦中留在外麵後,正要推門進入,門卻從裏麵被拉開了。迎麵出來的人頭發蓬亂,眼神迷蒙,手裏拎了暖水瓶,看樣子是正要去打開水。

四目相對,兩人都愣在了原地。程瀾是沒話說,蘇錦繡卻是瞪大了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略微有些腫脹的眼皮下,目光在一瞬的詫異後轉成了程瀾意料之中的憎恨。失去理性的女人無論出現在什麼時候都是令人頭疼的存在。程瀾心裏暗自叫苦,麵在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隻是輕輕抬手按了按自己額角快要愈合的傷口,說了句:“是‘他’要見‘我’。”

蘇錦繡起初沒聽太懂,過了一陣兒,才詫異的回頭望了眼屋內的病床。她微胖的身體卡在門口,沒有離去的意思。程瀾也不著急,閉目靠在了椅背上。反正他是“坐”著,她是站著,看誰耗得過誰。

秦中看著眼前怪異的情景,目光在程瀾似乎已經睡去的臉和大太太怨憤的臉之間轉來轉去,終是站的更遠了些,垂首研究起了自己的手指頭。這氣氛太過詭異,不宜插話。

“你杵在哪裏幹什麼?!還不快去打水!晚了又打不到了。”程老爺暴怒的聲音從裏間傳來,打碎了門前詭異的寧靜。老爺子身子虛弱,聲音也顯得中氣不足,但氣勢猶在,驚得大太太蘇錦繡一個激靈,正要邁步,卻在看到程瀾的輪椅時,又收住了腳步。原地停了半分鍾,轉身走回了屋內,在程瀾麵前把門緊緊的關上了。程瀾睜開眼饒有興趣的看著她一連串的動作,張嘴打了個嗬欠,又緩緩地閉上了眼。

約莫過了有十分鍾,門又再一次打開了。蘇錦繡一臉悻悻的從程瀾身側走了過去,腳下的皮鞋跟敲得水泥地麵“當、當”作響。程瀾睜開眼,看著眼前大開的門,發了一會兒呆,才緩緩的推動輪椅,進了屋。

程瀾在進屋後熟練的將輪椅轉動了一周將門輕輕闔上,然後才轉動輪椅緩緩的來到了病床前。他一路行來,背挺得筆直,眼簾卻是垂下的。直到在病床前停住輪椅,他才緩緩的抬起了頭,對上了那雙早已等在那裏的渾濁的眼。

父子二人誰都沒有說話,就這麼靜靜的對視了許久。程瀾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他的眼也一樣。程遠陽注視著這樣的一雙眼,眸中的疑慮漸漸消散,轉開視線打量了一下他的全身之後,他的目光中甚至帶上了一絲明顯的讚許和滿意。眼前的這個男人是他程遠陽的兒子。對,沒錯,雖然隻是端坐在輪椅上,身型在外衣的包裹中也略顯清瘦,但是卻掩不住他渾身上下充溢著的鋒銳之氣。

這張臉,沉靜無波,他卻可以看到他心中的暗潮洶湧;這眼神,曾讓多少商場上的長輩老手為之心驚膽寒,看似空無一物,實則暗藏了千種心緒、萬般變化。他的兒子終於回來了!

蘇錦繡推門而入,腳下步步鏗鏘,把水壺重重的放在了床前的小櫃上。一臉不甘的看著程瀾。程瀾卻不看她,隻是靜靜的垂下了眼。他雖恨她,但程淵的死,終歸他是有責任的。

“蘇、錦、繡!你不要以為能夠瞞天過海!十年前祁家那小子找到你,你都幹了些什麼,不要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程遠陽的話帶著三分陰冷的狠——他最恨的就是有人背著他搗鬼,不管是誰。

蘇錦繡聞言臉色驟變,原本因氣憤而暈紅的兩頰此刻已是血色盡褪,連唇瓣都微微顫抖起來。她不知道老爺為什麼會在這時說出這樣的話。這個她守了一生的秘密居然在最後的關頭漏了餡兒,不,不可能!當年相關的人都走得走,死的死,不應該有人知道的啊!?她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她的錢,她的銀子金子……似乎正在離她越來越遠。不,不可以!

“老……老爺……不,不是的……我……我沒有……”蘇錦繡急切的爭辯著,一臉的慌亂無措,那樣子像極了一個不會浮水的人失卻了最後一根救命的浮草……

程瀾卻也聽得驚訝。如果他指的十年前的事是那場火災,那這話意味著他知道的什麼。但他是怎麼在病床上突然知道了的?“祁家的小子?”程瀾的眉頭皺了起來。難道說……

當年在火場上他曾經見過一塊蘇錦繡的絲巾,他也一直認定那場大火與這個女人脫不了關係,但是一條絲巾又能說明什麼呢?何況還是一條隻有他一人見過的絲巾。當他被砸昏迷後,那條絲巾估計就消失在火舌下了。於是,沒有人相信他無憑無據的猜測。他的母親就那樣不明不白的去了。而他也失去了往日的一切。

“擦幹眼淚出去!”程遠陽厲聲說道。蘇錦繡哭哭啼啼的抹著眼淚扭著腰走了出去,屋內有恢複了安靜。

程瀾此時先開了口:“齊天紀來過這裏了?”

程遠陽沒有出聲,隻是輕輕的點了點頭,對於這個兒子他果然沒有看錯,他總是能抓到事情的關鍵。看來他已經注意到這個人了。如果程淵沒有死,如果這個男人沒有出現,如果自己那個弟弟沒有篡奪他的產業,那他會把自己的一切交給自己的二兒子打理。即使是二兒子去了,他也是打算著將一切交給自己的幺子的。但是——他出現了,他是那個人的兒子,但他比那個人危險了不止一倍。這讓他的心中突然湧起了強烈的不甘。

乳臭未幹的小子就敢在我的病房裏撒野?!耀武揚威的說什麼報複,複仇?!我程遠陽會讓你知道——當年你老爹鬥不過我,你也鬥不過我程某人的兒子!我程遠陽就是死了,也會贏你的。誰笑到最後,誰才笑得最好!你就等著吧,臭小子!

“難道說……九年前的火災也與他有關?”程瀾的聲音有些不對,那場火災一直都是他心上最深重的痛。也是為了這個,他恨眼前這個男人,他恨蘇錦繡,恨自己的弟弟程淵,更恨他自己,是他沒有及時的救出自己的母親,是他眼睜睜的看著母親為了保護自己而殞命,所以他懲罰自己,把自己關在死寂的寒蕪苑。但是……難道這麼多年,他都恨錯了人,甚至都沒有找對仇人嗎?!

程遠陽舔了舔自己幹涸的唇,伸手去拿床頭櫃上的紫砂小壺,卻沒有夠到。“還真是不中用了。”他自嘲的咧了咧嘴。

程瀾默默的轉動輪椅上前把那壺拿在了手裏,掀蓋觀瞧,就見裏麵僅剩下一些隔夜的茶葉殘渣。俯身就把壺中的剩物都傾入了一旁地上的垃圾桶。隻淡淡的說了句:“等等。”

程瀾抬手略有些吃力的拎起了剛剛蘇錦繡拎進來的那壺開水,倒在了一旁的一個大杯子裏。隨後將輪椅後退了一步,拉開抽屜,果然看到了一包茶葉。熟練的捏了一撮,放進了茶壺。在這個過程中,程遠陽緩緩的講起了那天晚上齊天紀來他這裏所講的話。

程瀾一邊聽著一邊盯著那個水汽氤氳的杯子。不時的用手去碰觸杯壁試探水溫。醫院裏的水燒的不夠開,他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這樣的水沏出的茶,茶味會受影響。何況這秋茶本就非鐵觀音中的上品。安溪鐵觀音,一年采茶四期,分別為春茶、夏茶、暑茶以及秋茶。製作成茶的品質以春茶為最佳,好的鐵觀音茶條索肥而壯,重如鐵,芙蓉沙綠鮮明,青蒂綠,紅點明,湯色金黃,甜花香高,其味醇厚鮮爽,回味香甜濃鬱,衝泡七次仍有餘香。他剛剛看過壺底的殘葉,約莫也就是四五回的樣子,卻已然葉碎味盡。

程遠陽的講訴結束時,程瀾的茶葉衝好了。依舊是沉默不語,轉身遞給了程遠陽一杯,自己順手拿了那隻剛剛盛水的大杯子,抿了一口白水。

“恩……這茶,這水,能衝出這個湯色、這個味道已經實屬不易。”程遠陽含茶在口,細細的觀察的杯中的湯色,“那邊還有茶杯,你自己倒。”

程瀾輕搖了搖頭,舉了舉手中的開水杯,“我喝這個就好。”程瀾自小就不喜歡喝鐵觀音,覺得它香味太盛,色澤過明,味霸而浮。當然這都是他的一己觀點,所有鍾愛鐵觀音的茶客們是斷不會同意他如此說法的。

程遠陽也不勉強,多少年了,他知道勉強也勉強不來的。一杯茶見了底,程遠陽沉聲道:“我原以為淵兒他什麼都不若你好,隻一點你不如他。”

程遠陽的話頭從程淵起,程瀾神色一黯,沒有應聲,靜靜的聽下去。

“他不如你重情。你太重情,尤其是女人的情。這是為商者的大忌!之前的秦婉貞,現在的沈佳人,每一個給你帶來的都隻有災禍。所以我娶了秦婉貞,我供沈佳人吃穿不愁卻禁止她接近你,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的計劃還是落空了。還有……你的母親。讓你喪誌近十載……”程遠陽徐徐的說著,注意著程瀾的表情變化。

程瀾對這個說法完全不同意,但臉上卻也沒什麼表現。他了解自己眼前這個男人的性格,他不想做無意義的反駁。

“但是……我居然看錯了。沒想到我那個看似冷心冷情的淵兒居然最後是為了那個女人……送了命。”程遠陽的眼底、嘴角現出一抹極為淒涼的笑意。

“說到底,都是因為齊天紀。”程瀾打斷了程遠陽近似自語的述說,直接蓋棺定論。

程遠陽聞言一愣,隨即麵露狠色,“沒錯!所以——你要幫我贏過他。讓他輸的很慘很慘,這樣我在九泉之下也會笑的。”

“我會的,不是為你。而是為我母親和我自己。”程瀾的話沒有起伏,不帶丁點兒溫度,卻聽的程遠陽開懷大笑。這就是他要的那個兒子,比他想象的還好,這樣他就可以放心的去了。現在他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他突然很想再喝一杯鐵觀音,因為他突然發現今天的鐵觀音是他喝了一輩子喝的最有味道的一回。

50、第五十章

程老爺是在見過程瀾的那天夜裏走的。長逝於夢中,對於程遠陽這樣的人來說應該算得上是老天爺的格外開恩眷顧了。人這一輩子,愛恨情仇交織糾纏。都說這一死萬事空,其實要是那些愛呀、恨呐、仇啊、怨的都能真的隨著人的逝去一並逝去的話,又何嚐不是一種幸運?隻怕是人走了,愛恨仇怨卻還是了不了。

程澈來的時候,是子夜一點剛過,程瀾卻還沒有睡。也許是冥冥之中有所覺,打從醫院回來,他就一直坐在桌前——喝著茶、想著事。喝的是他最不喜歡喝的鐵觀音,想的是那個男人在病床上交給他的微薄家業。如果那點兒東西還能稱作“家業”的話。

程老爺從枕頭下拿出那一小包各式各樣的紙交給他的時候,他並沒有笑也沒有什麼其他特別的表情。他一張張看過去,比他料想的還要少一些,但他也隻是平靜的收起了它們,抬眼望著床上那個蒼老的男人。然而他卻真切的在那一瞬間在那個他應該稱之為父親的男人的臉上讀到了一種深切的悲涼——似寒秋最後的一片落葉,不甘的離了空曠的樹,撲簌簌的打著旋兒急速的墜落,離了那曾經讓它翠綠、生動的枝椏越來越遠,直到悄無聲息的跌進泥土裏。

那是一種屬於商人的悲涼——曾經江浙滬規模第一的大茶商,曾經跺一跺腳都可以讓整個上海灘茶界眾商家噤若寒蟬的業界翹楚,在他就要離開的時候所留下的竟然隻有一座祖輩留下的宅邸以及自己親手創建的洋行中可憐的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其他的就隻有幾家江浙茶莊的股份和一些地契。零敲碎打,加在一塊兒,還不及鼎盛時程家產業的十分之一。曾經偌大的家業,在他的手中增長又零落。對於一個癡愛著甚至沉迷於經商的人來說,千金散盡的痛楚並不是來自於自己的一無所有,而是一種失落,一種不甘,一種輸了但卻無法扳回一局的無力。

“你是不是覺得這點兒東西都不值得一托付?你一定在心裏嘲笑著我吧。”程遠陽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程瀾記得自己當時什麼都沒有說,他太了解那個人,他不需要安慰的空言,何況他也真的是有在心裏笑,但那是一種苦澀的笑,在那一瞬,他為他惋惜,甚至心裏冒出了一個聲音說著“我會幫你完成一切,放心吧。”

下一瞬,程瀾略有些懊惱的轉開了視線,但他瞬間的心事卻已經透過眼神,全都看在了程遠陽的眼中。程遠陽麵不改色,但心中卻釋然了,是的,他還有這個兒子,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兒子。他的信心瞬間又回來了,他相信他的兒子定然會比祁清鼎的那個小子更勝一籌。雖然那小子身上有股子讓他喜歡的冷冽與狠勁兒,但他此刻卻是一點兒都不怕了。

他眼前的這個兒子,就像一杯茶,溫雅清潤但骨子裏卻藏著凜冽的苦與澀,也許他不若祁家那小子心狠手辣,冽的像是東北的燒刀子,一口下去喉嚨火辣辣的燒著直燒到胃裏、心裏。而然燒刀子醉過了也就沒了。碧螺春的苦與澀卻是久衝不退,複泡猶在。如果他死後還能看得到這人間,他倒是真想看看他這個兒子和祁家那小子的鬥法。隻是估計他得下地獄,怕是沒這個機會了。可惜了!

程瀾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就像是在喝酒。各式的契約、書證攤了一桌子,卻是怎麼看,都是少的可憐。程瀾狹長的眼中也似乎染上了一絲醉意,滿蘊了悲淒與蒼涼又似乎閃動著星火般灼熱的渴望與興奮。

程澈進屋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雙眼。看的他愣在了原地,倒是程瀾先開了口。

“他……走了。”程瀾在秦中去開門的時候,就已經約莫猜到了幾分,等看到進來的正是程澈,這猜測也就落實了。所以他的這句話不像是提問倒像是陳述了一個事實。程澈淒惶的臉是雪樣的白裏透著青,一臉的憔悴,一看就知他的疲憊已經入了骨。

“坐下喝杯茶吧,暖暖身。”程瀾的神色在看到程澈點頭的一瞬茫然之後,又變回了往日的平靜,淡淡的招呼程澈落座。

程澈似是沒了意識一般,茫然的坐下。他匆匆趕來,娘親哀戚的慟哭一直回響在他的耳邊,口幹之感早已讓他拋在了腦後。但此刻被自家大哥這麼安靜的一說,他倒是頓時覺得喉嚨渴得生疼。抓起茶碗仰頭飲盡,眼卻驀地睜大了。這茶……是鐵觀音?!

“這些……”程澈注意到桌麵上淩亂的紙張,心裏像是想到了什麼。

“恩,全在這兒了。沒有被人偷了去,都在我這兒。”程瀾意有所指,但聲音依舊溫和。

程澈臉色一赧,不好意思的垂了頭。他是來通知大哥父親離世的消息的,但是卻也是被自己母親哭嚷著逼來的。母親似是知道父親放家產的地方,直嚷著定是大哥偷走了家產。他掙不過瘋狂到神智迷亂的母親,隻得先趕來了這裏。但看到這些勞神之物的時候,他卻是隻覺得心裏一鬆。父親還是選擇了大哥,真好。他不愛這些東西,恨不得躲得遠遠,隻是他不願在大哥瘦弱的肩上再多加負擔,但是此刻看大哥的神色倒是並無不願,他突然安心了,也許這對大哥來說也會是一個新的甚至是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