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和對麵遠遠相對的男子同時邁出了腳步,向著神台的中央走去。

婚禮,開始了。

然而佳人不知道的是,在那扇剛剛她看著程淵走進去的門內,一臉焦急的程淵正被反綁在高背椅上,嘴裏被塞得死死的,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43、第四十三章...

樂聲漸起。

莊嚴而又柔緩的旋律讓前一刻還有著些微嘈雜之聲的觀禮席漸漸安靜下來。高高的穹頂上彩繪的天使安然甜笑,陽光透過窗玻璃,灑下一片淺金色的暖意。整個教堂沉浸在一片美好肅穆之中。然而在場的每一個人此刻都不會想到此刻看來如此美好聖潔的這場婚禮最終會那樣讓人難以忘懷的方式戛然而止。

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讓佳人一時陷入了回憶。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是在剛去英國那年的校園聖誕晚會上。學校歌劇社演出了三幕傳奇歌劇《羅恩森林》。而這首《婚禮進行曲》就出自歌劇第三幕開場時的一段混聲合唱。記得當時身邊的英國好友就告訴她,這曲子是最流行的婚禮音樂,說話間臉上更是一臉的向往。

看來這曲子還真是一直流行著呢。沒想到幾年之後自己卻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又一次聽到了這首曲子。她記得歌劇中的武士羅恩格林雖然和公主艾爾莎舉行了婚禮,最終卻因為艾爾莎的探問,結束了兩人美好如夢的婚姻,羅恩格林最終惋惜的回到了他之前生活的“聖林王國”。佳人東方人的思維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西方人願意選擇如此悲劇的故事中的曲子作為自己結婚時的配樂,她常想如果那些舉行西式婚禮的中國夫妻知道這曲子背後的故事估計沒多少人會選擇它做婚禮配樂的,聽著就不吉利啊。然而此刻佳人的臉上卻浮現出濃濃的笑意——今這婚禮這曲子倒是真合適呢。笑容綻開,卻是看的人心底會不由的生出絲絲寒涼。

沈佳人抬步緩緩向前走去,一步步接近聖壇。對麵的男子也和著樂聲徐步走來。

“嗯?!”沈佳人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唇,讓自己的表情不至於顯得太過吃驚。快到聖壇的時候,她終於看清了對麵“新郎”的臉——不是程淵,卻是一個她萬萬料想不到的人——齊天紀。

定了定神,目光在男子的臉上探究的掃過,眉目間的光芒帶著絲絲詭譎的意味。其實齊天紀還是很適合穿燕尾服的,筆挺的身材,微翹的髭須,在老上幾年,就是一個標準的老克勒了。看他氣定神閑的樣子,應該就是那個幕後的大老板了。隻是……為什麼呢?佳人依舊不明白。但她卻突然想起了一個人——程家的三太太秦婉貞。

“已經開始了啊……”真是讓人家等了好久了呢。纖長的指尖將煙蒂在煙灰缸中碾熄,女子站在窗前低聲自語道。

與聖三一堂僅一路之隔的白磚洋房,二樓正敞開著窗。一身妖嬈的豔紫色亮片禮服勾勒出女子豐滿玲瓏的曲線,暗紅的唇瓣剛剛吐出的煙圈,仍舊飄在窗外,悠然如雲朵。精致妝點的容顏卻掩不住眼角細細的紋路,歲月留下的痕跡是抹不去的。作為女人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然而歲月留下的卻並不僅僅是眼角的紋路,還有心中經年的仇恨。女子的恨總是比愛來的更加強烈、持久。心中藏著的恨被歲月發酵,如同醇酒一般愈加的濃香馥鬱,一經開啟,便可散發出凜冽到足以使人瘋狂的氣息,令聖潔之地變作修羅地獄場。女子緩緩的扭腰轉身,目光的最終落點在一個古老的歐式座鍾上。

同時。教堂內。一身黑袍的牧師先生已經走上了聖壇,用佳人熟悉的慈祥低緩的嗓音宣布婚禮開始。然後開始念誦禱詞:“全能永在的上帝,在我們的行動存活都在乎你。主所親愛的弟兄姊妹,今天我們聚集在這裏,是在上帝及眾位見證人麵前,見證齊天紀、沈佳人在上帝麵前,進入神聖婚約中,這個婚約是我們的主耶穌基督所賜福、上帝的誡命所管理也是在世人之間最神聖的婚約。因此,這個婚約是不能草率、輕易舉行的,反倒是以神聖、謹慎及敬畏上帝的新進行的……”

“程澈呢?”佳人壓低了聲音,冷冷的問道。身邊與她並排而立的男子此刻正麵帶微笑、一臉虔誠的注視著前方。

沈佳人現在已經從初見齊天紀時的詫異慌亂中恢複了過來。齊天紀既然是幕後老板,那經常“偶然”出現在奇跡電影公司的秦婉貞隻怕也和這事兒脫不了幹係。而那個陷害程澈的人也就很明顯了。整個賭局中那個隱藏起來的環節已經漸漸清晰了起來。應該就是這位可以隨意進出程家大宅的程家三太太私下裏做了手腳,放了東西在三少爺澈的房裏,然後就是讓巡捕房的人來裝模作樣的“搜查”一番,拿到東西,然後順理成章的把人帶走。

之後把人從巡捕房轉移到他自己手裏,估計就是齊天紀發揮了他手眼通天的本事。佳人之前在劇組的時候也聽人私下裏說起過齊老板的情人中有一個被叫作“千代子”的女子,據說是日本工部局的某位人士特意送給齊老板的“飯後甜點”。看來齊天紀和日本人的關係真是匪淺。隻是——原因呢?為什麼秦婉貞會和齊天紀走在一起?難道是齊天紀對一臉貞潔的三太太使了“美男計”?佳人腦中浮現出往日程宅中見到的秦婉貞,墨色的襖褂,素淨的臉,木然中透著孤傲的神色,清冷中透著鋒銳的目光每每在她臉上掠過,佳人心裏都會有一瞬驀然涼透的不適之感。到底……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新娘子,結婚要專心。不然上帝他老人家會不高興的。”片刻之後,輕輕的一句話飄過來。佳人的臉又青了三分。

“姓齊的!你信不信,我現在可以轉頭就走。”佳人這句話是咬著牙從齒縫中吐出來的。

“開個玩笑嘛。夫人真是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啊。你前夫那寶貝弟弟不就在最後一排中間嗎?”齊天紀說話嘴唇幾乎沒有動,倒是偏頭望著佳人,在旁人看來倒是一臉的深情。

佳人聞言微偏了頭,用餘光向身後的座椅望去,依稀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被左右的三四個人夾擠著,正是多日不見的程澈。

“我已經來了。把他放了。”

“放,可以。等我們的婚禮一結束,他就自由了。”隻是……我們的婚禮隻怕不會這麼簡單的結束呢。齊天紀依舊笑容滿麵,神態中含著幾分勝券在握的得意。

佳人記得昨天神父的話,然而此刻齊天紀語意不明的話中似乎隱藏著什麼更加危險的訊息。難道他還有什麼其他行動嗎?她覺得背脊上升騰起了隱隱的寒意,手心裏一片濕滑的寒涼。正在她卻突聽得一聲古怪的鴿鳴從身後傳來,心立時定了些。看來威廉的人也已經發現程澈了。

“……求你賜下清潔的心、正直的靈,不讓私欲攔阻我們認識你的旨意,也不讓軟弱攔阻我們順從你的旨意,如此,我們才能借著耶穌基督,在你的光中看見光明,在你裏麵得著真正的自由。求你此時此刻與我們同在,按照你信實賜福我們今日的聚集,從今時直到永永遠遠。阿門。”

牧師先生盡職盡責、一絲不苟的念完了冗長的禱詞,按步驟進入點燃蠟燭的儀式。佳人一邊點著眼前象征著新婚雙方生命結成一體的合一燭,一邊估計著威廉的行動是否已經成功。正當她心不在焉差點燒到自己的手時,身後卻傳來了大門開啟的聲音。

由於聲音過大又來的突然,齊天紀也似是吃了一驚,轉身向門的方向望去。佳人見狀也回身觀瞧,反正對她來說,這婚禮亂了套才好。但在看到來人的一瞬間,佳人卻是笑了出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失蹤”了好幾天的程瀾。身後還跟著一個紅光滿麵的長髯老者。難道他就是那位傅先生?終於見到真容了。等等,他身上的長衫……有點奇怪?不,不是長衫是……那領子……似乎是和式的?

佳人魂遊天外的不知在想些什麼,找回思維後的第一個動作是先看了一眼程澈所在的位置。隻見威廉已然是一臉笑意的站在那裏正衝她揮手傻笑。

齊天紀此時倒是覺察到了佳人的舉動,循著目光望去,就見程澈雖還在原地,周圍他的人卻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笑得春花燦爛的洋鬼子。臉色變了變,餘光掃過身邊的女子,冷肅中卻也帶了一絲詭譎的笑意。

那笑意讓佳人沒來由擔心,程澈現在應該已經安全了。他……到底還在打什麼主意?無意識的咬了下唇,卻毫無頭緒。

“看吧,就說在這裏能找到你牽牽念念的人嘛。要相信老人家嘛。”一臉得意的老者旁若無人的用洪亮的聲音樂嗬嗬的說道。

程瀾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因為身側老者的話發生絲毫變化。目光掠過佳人停在了齊天紀的臉上。這個男人……從第一眼看到就讓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還隱約感覺到有些……親切?程瀾清楚的知道自己應該是從未見過這個“新郎”的,但是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呢?那眉梢、下頜……到底是在哪裏見過呢?最近幾年應該沒可能的。那難道說……是9年前的什麼人嗎?

程瀾就這樣在自己前妻作為新娘的婚禮上陷入了思索,而身旁的傅老先生卻是怡然自得的左顧右盼,當看到略顯疲態程澈之後,就從衣服裏抽出一張照片,一陣端詳之後,拍了拍程瀾的肩,“看來不需要我出馬了。那小子看起來已經沒事了。”說著手指指向程澈所在的位置。

程瀾被他打斷思路,抬眼白了身邊的老頭一眼,心道:“老頭你才看到啊。”

一眾觀禮者不明所以的注視著這兩個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好奇的觀望著那一對新人。齊天紀此刻倒像是很享受眾人的注視,笑眯眯的道:“程先生啊,遲到了哦!不過鄙人還是非常歡迎你能來參加我和佳人的婚禮!牧師先生,可以繼續了。”

“佳人?!”沈佳人被齊天紀突如其來的攔腰一摟,思維還沒有從剛剛他對自己的稱呼變化上回過神。而聖壇後的牧師先生似乎也還沒有從這突然的變故中找回神智,呆呆的沒有說話。就在眾人發愣之際,教堂的大門卻又一次被推開了。

“嗯?”佳人聽到聲響第一個轉身回頭,卻沒有注意到齊天紀唇角浮現的那一抹冷笑。這次進來的人隻有一個——是個女人。

“終於來了,時間剛剛好!”齊天紀沒有言語,微挑了眉,抱臂悠然的看著走進來的女子。

秦婉貞一推開門就看到了中央過道上的輪椅,在輪椅轉過來的瞬間,那張嬌豔的臉卻瞬間變作了猙獰。

“她是……三太太?”佳人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暗紫色的緊身露肩禮服裙,紅唇如火的三太太她以前怕是連做夢都夢不來,可今天確實真的見到了。突然秦婉貞的目光射向她,確是比以往強烈數倍的淩寒。

佳人心下一驚,卻立時恍然。“哦,她是齊天紀的相好,所以誤會我是真的和他結婚。太好了,你就誤會吧。大鬧一場才好。”

“你……怎麼……會在……這?”首先開口的聲音沙啞而含糊,正是程瀾。

秦婉貞聞言,未語先笑,卻笑得詭異,“來找你……不,是來找你夫人的。”說著上前俯身,猶帶著煙草的氣息輕吹在男子耳邊,確實讓男子的眉鎖的更緊了。

“她……她……她居然對程瀾……?!”佳人的目光瞬時醋意彌漫。

“瀾——”舌尖輕抵齒背,秦婉貞啟唇吐出的是讓佳人詫異的親密稱呼,女子特有的柔軟語音,拖的悠長卻依舊輕靈,尾音轉了幾轉,在聲音消失之後,餘韻猶在。

“真像是在呼喚愛人啊。隻是……那表情……”佳人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本以為三太太是來抓齊天紀這個“負心漢”的,可是看現在的狀況,倒像是找“老情人”敘舊啊。而這個“老情人”似乎、好像……就是程瀾。這……怎麼可能?算起來秦婉貞是程瀾的姨娘啊。這也太詭異了吧。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哼,真好聽啊!程、家、大、少、奶、奶——比三姨太好聽多了,是不是呀?程大少!”身形微晃的女子似乎已經陷入了某種瘋狂迷亂的境地,上前搖晃著輪椅中的男子,說著語意不明的句子。

“你……”佳人隻說了一個字,秦婉貞的動作突然停了,目光定定的轉臉盯著她,讓她突然忘了自己要說些什麼。

“沈、佳、人!”秦婉貞像是好奇似的上下打量了一遍佳人,唇角原本嘲弄的笑意一點點消失,隻剩下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嘖、嘖、嘖,真是長得好看呐!但是……我告訴你沒用的……真是可惜了呢。哼——”轉臉望向程瀾的時候,笑容卻是瞬間浮現,“瀾——多像啊,你還記得吧?我嫁給老東西的時候也是這個季節,還有這聖三一堂,還有……你,哈哈,哈哈,還真是一點兒沒變啊。”笑聲回響在安靜的教堂中,空曠的讓人生出陣陣寒意。

“婉……婉貞……你……不要胡鬧……”程瀾的臉色有些白,神色複雜的注視著眼前的女子。

“胡鬧?!我就讓你知道什麼事真正的胡鬧!程瀾,你知道這麼多年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嗎?啊,你知道嗎?還有她——”秦婉貞的手直直的指向佳人,繼續道:“憑什麼?啊?!憑什麼那麼安然的讓大家叫‘大少奶奶’?你看到了吧?還不是水性楊花的□?她比我好嗎?啊?!為什麼,為什麼連看她的眼神都那麼……哼——你太看不起我秦婉貞了。”近似呢喃的話語最後卻是異常清晰的冰冷腔調。

“你……要做什麼?”此刻的程瀾感覺到了某種不妙,一邊說著一邊搖動輪椅向著秦婉貞的方向靠近。就在這時,秦婉貞卻是敏捷異常的俯下了身,在站直時,手裏已經多了一件東西。

“不要——”程瀾破碎沙啞的聲音還未落,一聲巨大的槍聲已經響起。紫裙女子手中的槍口對準的正站是教堂中的另一個女子,血樣的紅指甲在扣動扳機的瞬間沒有絲毫的猶豫——女子的恨之所以強烈多半是源於恨的源頭是愛吧。越是濃烈的愛一旦轉變成恨,就越是一場劫難的開端——對他人的劫難也是對自己的。

間不容發的時刻,佳人眼前隻看到遠處幽深的槍口,耳邊傳來程瀾的混喊卻是遙遠到仿佛是從天盡頭傳來。

下一刻,身子驀地一重,無法阻止的朝著後麵的聖壇倒了下去。

“啊——”足以穿透雲霄的集體驚叫聲在下一刻響起,接著是撒三奔逃的驚恐人群。清晰的痛感從後背傳至大腦,同時傳來的還有身前溫熱的感覺。沈佳人咬牙睜開眼,卻見自己的懷裏正抱著一個一身禮服的男人。

“你……”佳人伸手搖了搖那人的身體,定睛一瞧,卻是自從婚禮儀式開始後一直不見蹤影的程淵。

“程淵——你怎麼樣?啊?”佳人瞬間有些慌神,雙手不安的在程淵身上四處檢查,卻在緊貼自己胸腹的位置,觸到了某種溫暖粘膩的液體。

“不——不會的——”佳人心下驚恐,卻還是將顫抖的手從程淵身下緩緩抽出。觸目驚心的紅色讓她驀然睜大了眼,淚就直接落了下來。

44、第四十四章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紅禮拜堂,層疊的白裙,燃燒的白燭,還有我再也找不回來的年少容顏……”

“你還記得嗎?還記得自己當年是如何冷眼看著老爺子迎娶我的嗎?哈哈哈……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是怎樣的痛嗎?瀾?”

“我會讓你知道的——讓你知道什麼叫‘心、碎’!!!”

“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呼——”,猛然間睜開眼,眼前還是熟悉的臥房。程瀾抬手抹去額上密布的汗珠。這是第八次了吧,不,是第九次了吧。重複的夢魘,從醫院回來後就一遍遍在腦海中上演。不,那根本就不是夢!那一切都是真的……即便此刻的他那麼強烈的希望這一切都隻是個夢,夢醒了,一切都還會回歸原來的樣子。程淵沒有死,她也沒有受傷,婉貞……也沒有開過槍……然而……一切都沒有辦法挽回了。腰部傳來一陣陣強烈的痛感,程瀾卻像是毫無痛感一般木然的癱靠在靠背上。

程淵死了……死了……死了!!!前所未有的空茫與悲傷在隔窗注視著護士緩緩蓋上白布的時候突然間湧上心頭。弟弟,留著一樣的血的兄弟……就這樣去了。教堂中,陷入昏迷前望向自己的那雙眼,讓他第一次發現那是一雙和自己如此相似的眼。而那似是含著千言萬語的一瞥——此生都會一直烙印在程瀾的心底吧。

“真是的,太太也太過分了。”秦中推門而入,手上拿著綁帶和藥水。

程瀾抬手在額角已經被汗水浸透的紗布上按了按,沒有說話,任由秦中幫自己上藥,更換紗布。畢竟是親生的兒子去世啊,喪子之痛再激烈的反應也是可以理解的吧。逼死娘親的罪魁——蘇錦繡也老了呢。看著在醫院時哭暈過去的大太太,程瀾突然覺得心中的恨也沒那麼強烈了。那一刻,他眼中看到的隻是一個失去了兒子的娘親,一個可憐的女人。

那一瞬心裏強烈的震撼讓他忘記了躲避迎麵飛來的手包,卻沒想到被包裏碎裂的香水瓶砸了個正著。最終是被大太太的娘家人連推帶搡的趕出了醫院。看來,人家是真的不歡迎自己。至於……同在一間醫院的佳人那裏……他沒有過去。

隻是輕微的挫傷,包紮一下應該就會好。但是……為什麼不敢去麵對呢?為什麼?投也開始疼起來了。眉頭深鎖,聲音已經沙啞到無從分辨,卻海華絲開了口:“秦……婉貞她……”

“三太太她……她……”秦中眼神躲閃,不願哎說下去。

“說——”

“聽說被日租界的巡捕帶走了。”秦中硬著頭皮小聲答道。

“日租界?聖三一堂坐落在公共租界……”輕眯起眼,程瀾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有些凜冽森然。對於秦婉貞,此刻的他有著複雜的感情。仇恨有之,惋惜有之,但更強烈的占據心靈的是無法言語的愧疚與悔恨。欠下的債總有要還的那一天。這樣說來,十年前對婉貞負心的自己其實才是這一切罪孽的源頭,不是嗎?唇角上揚,含著絲絲疲憊勾勒出並不屬於歡愉的笑容述說出心底無盡的悲涼。但是那個新郎……總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啊……

“少爺,上床睡會兒吧。回來這都一天一夜了,您的身體……”秦中戰戰兢兢的道。

“你下去休息吧。”程瀾卻隻是搖了搖頭,用口型說道。秦中憂心忡忡,卻值得墨墨退出房門。

這到底是怎麼了?老爺住院了,二少爺去了,大少奶奶要和別人結婚還受了傷,而殺了二少爺的人居然是三太太……這……到底是怎麼了?秦中被這些紛亂的災禍驚呆了,心裏一邊默念著菩薩保佑一邊忐忑的覺得莫不是程家被什麼不幹淨的東西纏上了吧,不然怎麼會接二連三的出事情。不行,這個禮拜天兒他一定要去七裏鋪的慈恩寺上柱香求佛主保佑他家大少爺莫要再愈加什麼災劫才是。

“真是世道不平,鬼怪叢生呐。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啊。”秦中念叨著進了自己的屋。小院裏又是一片寂靜。

夜涼如水。

浦江岸邊的青石板上,抱膝而坐的女子正一臉迷茫的注視著滾滾東去的江水。

“一去不複返……水如此,人亦如此。對不起,對不起,程淵。是我的莽撞害了你。”沈佳人攥緊了手,手心處精致美麗的鑽石戒指硌的人生疼,卻抵不去心中的痛苦。

“對不起,本想補償你一個美麗的婚禮,現、現在……看……來時沒、沒希望了。對不起,佳、人。我……不該錯過你的。這個……給你的。沒、沒機會給你親自帶上了……真遺憾……”程淵說著這些話時,不斷流出的血把自己雪白的婚紗染上了那麼鮮亮熱烈的色彩,而前一刻還那麼鮮活的生命征一點點流失著……會很痛很痛吧,為什麼那麼痛還笑得出來呢?為什麼……願意用自己的命換我的呢?為什麼呢?

“不值得的……一點都不值得……程淵,你現在在天堂一定也後悔了吧。後悔救了任性又莽撞的我,後悔就這樣白白死去……那……你可不可以回來啊?”哽咽到異常含混的語音,說話的人早已經泣不成聲。

又一次來到浦江岸邊,往日種種上心頭……心頭像是被無數的大石壓著一般,讓人連呼吸的氣力都快要失去。程淵瀕死時的目光,秦婉貞瘋狂的笑聲,聖三一堂眾人恐懼的驚叫,飛旋的穹頂,光影搖晃的同心蠟……她沒有辦法思考,她也沒有見到程瀾。齊天紀來過,被她三言兩語擋了回去。腦子太混亂,她不知道哪裏出了錯,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底……這是怎麼了?!!!

腦後的傷口在隱隱作痛,她卻希望這痛來的更強烈些,最好能夠讓她就此死去,也就不必如此哀傷。

現在整個大上海的大報小報上全都是關於“婚禮槍擊案”的報道。捕風捉影,道聽途說,整個事件被記者們一隻隻“生花妙筆”渲染的既桃色曖昧又驚悚恐怖。正是街頭巷尾人們茶餘飯後的絕佳談資。事情如此出乎意料的發展自然也驚動了沈易、安如絮夫妻。

佳人在病床上被自己的父親好一頓痛罵,同時也被禁了足。夜深了,派來監視她的雲岫撐不住,睡著了,她這才從醫院中偷偷溜了出來。不知道要去哪裏。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黃浦江邊。還記得從洪幫出來的那個清晨,就是在這兒,程淵第一次對她笑的那麼決絕、篤定,說著要讓她做他的女人……

那時的自己又是怎樣的想法呢?愛他嗎?不。沒有一點點好感嗎?也不是。那……現在呢?對那個已然不再的男子,自己又懷著怎樣的情愫呢?沈佳人自己也想不清楚。隻是在心底裏無謂的不斷抗拒著那個冰冷的事實……無法麵對的不光是大太太怨毒的眼,還有自己的心吧。手中的那枚鑽戒,小小的,卻沉重的讓她無法活的哪怕片刻的內心安寧。

如今時局動蕩,一家又一家的外國銀行如雨後春筍般崛起在十裏洋場的大上海。像沈家的如意錢莊這樣的老字號依靠著老客戶的關照生意雖還能維持,卻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漸漸有了日薄西山的兆頭。佳人的舅舅早年就去了南洋,現在生意做得大了,自己打理不過來,一早就和沈易說過好多次,想讓沈易過來一起合作,也好和自己的妹妹好好聚聚。沈易也看好南洋的新興商機,卻始終舍不得自己一手創立的如意,對於小舅子的提議一直沒有拒絕,隻是一年年的拖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