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一能記得清的,隻有哥哥自小說過無數回的那句“這輩子再不想見你!”
望著地上哥哥蒙著白布的屍身,想起哥哥當年說這話時的神情。哥哥說這話時,雖然氣極,卻從未當真過。而他自己,從來都沒顧忌過這話真不真。如今,這話真的成了真。
他心裏一陣揪痛,忽然感到漫天的孤單與傷悲,如同被舉世遺棄了一般。他再忍不住,猛地跪倒哥哥屍身旁,放聲哭了起來。
許多年沒哭過了,喉管像是枯了許多年的泉洞,又幹又澀。每哭一聲,都像有石塊滾過喉嚨,能磨刮出血來。
丁豆娘跛著腳趕到了新鄭門外的蓮花樓。
蓮花樓雖不算正店,但建在金明池畔、板橋東,樓後引了金明池水,開了一大片蓮池,頗有些風亭花榭景致。是河東、陝西五路官員的別館,官員出任,常在這裏餞行。丁豆娘剛剛懷孕那年春天,正好趕上皇家三年一次的郊祀大禮,照例要遍賞三軍。她丈夫韋植得了三十貫賞錢,心裏歡喜,格外揮霍了一回,租了輛車,帶她來金明池賞春。兩口兒玩累了,正好經過蓮花樓,她丈夫說,常聽這蓮花樓酒菜全是江南風味,極精致,咱們也去領略一回。
兩口兒進去,揀了個臨池的座兒,要了幾樣從沒吃過的風味菜肴,菜名丁豆娘至今都記得,三樣主菜,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鴛鴦炸肚;兩樣下酒果菜,春藕和水紅薑,還要了一瓶私釀的雪醅酒。他家盛菜都是用琉璃淺棱的碧碗。窗外柳池清風,桌前碧碗佳肴,兩口兒不時相視一笑,那精貴風情,丁豆娘生平隻領略過這一回,到死恐怕都會記得,都會懷念。
然而,今天再來這裏,想起當日,她卻一陣傷歎。那時,讚兒還在自己肚子裏,都還沒成形。若那時沒有生下來,該多好。她望著那秀秀巧巧的蓮花樓,傷了一會兒神,猛然想起莊夫人的話,“你是做娘的?”她慌忙收回神,罵自己,想這些沒用的做什麼?讚兒早就生了下來,如今正哭著喚娘呢。
她低頭瞅了瞅自己一身舊衣破鞋,忙伸手拍了拍灰,抿了抿鬢發,而後忍著腳疼走了進去。一位酒樓大伯候在門邊,見她進來,先上下急掃了一眼,隨後板著臉攔住了她:“大嫂,你要做什麼?”
“這位兄弟,我來打問件事。”“這裏不是菜市。”
“好兄弟,我要打問的事,牽扯著幾條性命,就耽擱你一小會兒,咱們到門外頭去說?”
那大伯遲疑了一下,還是跟著她走到了門邊:“啥事?”“我是要問虎翼營都指揮使郭深的娘子,姓莊。”
“我家每天進出多少官人,一個小小都指揮使誰記得?更莫說是他娘子。”
“我說的這兩口兒都已經死了,一個被殺,一個自殺,他們的孩子也被食兒魔擄走了。好兄弟,求你仔細想想,二月二十八那天,莊夫人急匆匆到你店裏,不一會就離開了。她穿了件紫綾的對襟長襖,前襟有些髒了。”
“二月二十八?嗯……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婦人,瘋瘋癲癲衝了進來。”“她來做什麼?說了什麼沒有?”“她來尋自己的丈夫,我跟她說不認得她丈夫,那時還是上午,店裏並沒有幾個客人。她根本不聽,樓上樓下找了一圈,沒找見,下來又問有沒有個姓焦的客人。我說沒有。她又張望了一陣,才急慌慌走了。”
洪山來到城南菜市口,一路打問著找見了劉九菜鋪。他從武嚴營那老軍口中探到一些疑情,全都告訴了梁興。武嚴營都指揮使派了程得助去看守雙楊倉,雙楊倉軍卒的菜肉又是由那都指揮使的大舅兄劉九包辦。程得助辦事一向勤懇,值夜從不偷懶,雙楊倉鬼搬糧那晚,他和手下二十個軍卒竟全都睡到天亮。而同一晚,劉九和人在酒樓吃酒,去解手時竟溺死在糞池裏。
梁興聽了,也讚同那老軍的見解,劉九怕是在雙楊倉的菜肉裏下了藥,他溺死應該不是偶然,而是被滅口。要解開雙楊倉鬼搬糧之謎,必須查明劉九之死。洪山沒敢貿然走進那菜鋪,先站在斜對門朝裏麵偷覷。這時天還早,菜鋪裏隻有三四個婦人在選菜,一個中年婦人頭戴著白麻孝布,正在和其中一個買菜的婦人爭執,兩人聲音都極尖厲,菜刀對鍋鏟一般。旁邊還有一個年近三十的男子在勸架,將那戴孝的婦人勸進了裏屋,而後出來給那買菜婦人賠著笑,抓了兩個蘿卜放進她籃子裏,半扶半推地把那婦人送了出來。那個男子洪山隱約認得,似乎叫黎二。當年他在武嚴營時,劉九來營裏送菜肉,黎二總是跟著過秤記賬,為人極和氣,常和營裏的軍卒說笑。而那個戴孝婦人應該便是劉九的妻子。
洪山見時機正好,忙快步走進那菜鋪,略壓低了聲音喚道:“黎二哥。”黎二扭頭一看,有些納悶。
“我姓洪,原先是步武營軍頭。”“哦……小人眼濁了,原來是洪軍頭!”黎二其實並沒有認出洪山,但仍堆起笑撮手躬身拜了一拜。“黎二哥,有件事要打問,能否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