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屠場、空倉(2 / 3)

他忙邁過那些磚石瓦塊,走了進去,見楊九欠的媳婦白氏呆坐在靈位旁一塊大石墩上,她的三個孩兒圍在她身邊,母子都披著麻、戴著孝。

“嫂子,我哥是啥時間走的?”白氏卻像石雕的一般,渾沒聽見。“嫂子,我哥是咋死的?”

半晌,白氏才轉過那張紫膛大臉,一字一句恨恨地說:“他在時,哪個親親戚戚、左鄰右舍沒受過他的恩惠?這人一走,全都喂飽了的狼一般,扭頭就避開了,再沒一個人來問一聲、送一送。”

“我這不是來了嗎?又沒人報個喪、送個信,我整天又忙得尿褲子,若不是想我哥哥了,今天都還顧不得來呢。”曾小羊原本要跪倒靈牌前,但見地上都是磚石灰渣,便隻欠了欠身,拖著哭腔說,“哥哥,你瞧見沒?你弟弟小羊來送你了。你這究竟是咋個了?頭幾天還好好的,健實得公羊一般,咋忽然就走了?”

白氏聽了,猛然哭起來,那哭聲尖厲得像是要把天哭裂一般。她身邊那三個孩子見娘哭,也一起張大嘴哭了起來,聲音一個比一個尖,刀子一般戳人心耳。曾小羊強忍著才沒捂住耳朵,也放大了聲問:“嫂子,我哥究竟是咋死的?”

白氏和三個孩子仍扯嗓號哭著,根本沒聽見,半晌,才一起收住了聲。

“嫂子,我哥好端端的,咋就死了?”

“你個歹心漢,我一個婦人家,帶著三個孩子,每天還要搬磚抬瓦扛石頭,比那些壯漢還辛苦。你卻整天隻知道拿錢去外頭呼朋喚友,好吃好喝去喂那些狗豺,那些狗豺隻生了根填不滿的大腸,上頭灌,下頭屙,哪個是有半點人心的?如今你又丟下我們娘母,一個人去陰間逍遙,這往後可怎麼熬啊!”

白氏和三個孩子又一起扯嗓號哭起來,眼淚雖已沒了,聲量卻絲毫不減。曾小羊硬忍著,等她們哭停的間歇,忙又問了幾遍。可隻要一問,白氏張嘴就罵,不是罵楊九欠不顧妻兒,就是罵丈夫欠遍了錢的那些人個個都是狗豺。曾小羊見實在問不出一個字,隻得說了一聲,便轉身逃離了那哭罵輪番上陣的撕心裂膽地。

遊大奇聽到有人跳上了船,他忙撐起了身子。“弟,我回來了。”是桑五娘,她喘著氣,鑽進了船篷,摸著火石點亮了油燈。

遊大奇聽著她喚自己“弟”,又親又暖,心裏像是幹渴了許久,忽然喝到一碗熱羹湯一般。燈亮起來後,遊大奇見桑五娘一臉疲憊,額頭閃著汗珠,發髻散下兩綹。心裏又一陣感念,忙說:“讓姐姐勞累了。”

“哪有?”桑五娘笑著抹去額頭的汗珠,隨後認真道,“弟,你讓我打問的事,我打問到了。我照你說的,先去了虹橋南街羊兒巷巷口的那間茶肆,跟店主打問過後,就在巷口等著。先見到一個婆婆要進巷子,瞧著是要回家,就上去跟她也打問了一遍。我怕仍不周全,又等了一會兒,一個婦人提著隻籃子,牽著個孩子,也是要回家的樣兒,我又上去打問了一回。三個人說的都一樣,杭州那姓盛的兩口兒是正月間搬來的,並沒見有孩子,他們賃的那院宅子,除了他們兩口兒,還有幾個人時常進出,不過最小的也是個小廝,也有十六七歲。弟,你莫怪姐多嘴,你打問這件事究竟是要做什麼?是不是和姐丟了兒子有關?”

“嗯。”“姐猜就是!弟你究竟知道些啥?”

“那個姓盛的,他的娘子姓明,叫明慧娘。”

“明慧娘?!”

梁興想起自己疏忽了一件事:雙楊倉鬼搬糧。雙楊倉原先是楚家的養馬場,去年年底方臘在東南生事,那裏本是天下糧食富產之地,一遭變亂,莫說再往京師運糧,十五萬大軍前往東南平亂,軍糧都難以就地征調。為備緩急,朝廷臨時征用了那片養馬場,將就原有的圍欄柵門,改為雙楊倉,儲藏軍糧,以便綱船往東運送。

可是,才翻年到了正月,楚瀾就被害。二月初,雙楊倉十萬石糧食憑空不見,一粒不剩;三月初,楚滄又猝死。

這三樁事有沒有關聯?關聯又何在?自從夜探楚家,和楚滄妻子馮氏筆談過後,梁興已隱隱覺察到其間藏著驚人隱秘,但他隻推測出一些關聯,始終沒有確鑿證據,更尋不到幕後之人的蹤跡。和施有良一番探討後,他無意間想起雙楊倉,暗悔自己竟疏忽了這樁怪案。他決意去雙楊倉探一探。

不像去問人,雙楊倉得白天去才好。起先對敵手毫不知情,才整日藏在黃家,如今他心中已經大致有了底,便無須太過顧忌。於是,等到傍晚,吃過飯,他便跟施有良、黃百舌說自己要出去探件事,施、黃兩人未及答言,正在收拾碗筷的黃鸝兒立即說:“不成!天還亮亮的,你出去若被人瞧見,萬一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跟紫玉姐姐交代?”

梁興忙笑著說:“這件事極要緊,而且隻能白天去辦。”“再要緊的事,能要緊得過安危?別的我都能答應,這件事不成!”“鸝兒你莫擔心,這時人都回家了,況且我不是進城,是去郊野。”說了半晌,黃鸝兒才勉強道:“你去可以,但得讓我爹陪著。萬一有事,也有個照應。喊救命都多張嘴。”

黃百舌也忙點頭讚同。梁興見他們父女是真擔憂,心裏感念,不好再多說,隻得笑著答應。心裏卻暗想,自己一直盼著有個妹妹,是為了去疼去憐,可如今卻多個人來管束自己。

黃百舌先開了院門,朝外探了探,見巷子裏沒人,忙朝梁興招手。兩人快步出門,朝北走到田野。人們果然都已各自回家,田野上並不見人影。兩人沿著田地,繞過汴河北街後,這才回到汴河邊那條路上。“梁教頭,你這是又要去楚家?”黃百舌這時才開口詢問。“不是,是去雙楊倉。”

“鬼搬糧的那軍糧倉?”“嗯。”

“去那裏做什麼?那事難道跟你或楚家有關?”“目前還不清楚,因此才想去探一探。”“那事太鬼怪,牽涉又重大,盡量還是不要牽涉進去為好。”“嗯,我會當心。隻是有些事必須得去做。”黃百舌雖然言語不多,卻飽經世事,隻輕歎了一聲,沒有再多言。梁興能感到,他那一聲歎裏,含著讚許,更多的卻是擔憂與無奈。尤其那無奈,定是由於經見得太多,深知這世事,人力可為者實在有限。梁興不知道,自己這樣隻要認定,便隻管去做的勁頭,是由於比黃百舌年輕氣盛,全仗著血氣之勇?還是由於世人口中的常識常見原本就不該全信,原該盡力去破除?或者兼而有之?不過,他隨即想,無論如何,人生苦短,該做的事都不願、不敢去做,這樣不痛不快、不鹹不淡活一世,有什麼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