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守威定定看著鄧紫玉朝他淒然一笑,隨即轉身,匆匆走進了歡門。那瘦纖纖的背影,如同斜陽裏一枝暮春紫堇花,孤零零、淒楚楚的。石守威胸口頓時湧起一陣愛憐,心想,無論如何也要幫她。
他扭頭向對麵的紅繡院望去,斜陽耀得睜不開眼,他才驚覺,都這時候了?自己晌午來到這裏,竟和鄧紫玉吃了大半天的酒。若是尋常的客人,這麼久不知道花掉了多少銀子。營裏那班兄弟若知道了,不知口水要流幾丈?他忍不住“嘿嘿”笑出了聲。用手遮著夕陽,見一夥兒禁兵擁著一個將官走進了紅繡院,那歡門裏一個婦人、三個門仆忙笑著迎了出來。
他想,要做那事,還太早,得夜裏才好。先去相看相看地形。他朝紅繡院西邊走去,頭仍暈暈的,腳步也有些發虛,心底裏卻異常歡悅,他不由得又“嘿嘿”笑出了聲。
他慢慢走了百十步,來到紅繡院西牆拐角,見橫著一條小巷子,巷子西邊是一家小營妓館。他穿進巷子,沒有行人,極安靜。他邊走邊仰著脖子瞅著,走了一半多時,牆頭上現出一蓬蓬茂綠槐柳,估計這便是紅繡院的後園了。鄧紫玉說那個梁紅玉住在園子西北角的小樓上,應該在這個位置,但被這些枝葉遮住,瞧不見。他又看了看院牆,不到一丈高,不難攀。
他又上下左右瞧了一陣,這才繼續前行,穿出巷子,走到後街上。那街上有些小店肆。他挨家走過去,都沒見賣繩子的,隻見到一家小布帛店。他走了進去,選中了一樣最賤的苧麻粗布,一問價,一匹五百二十文。他算了算,從錢袋裏數了二十六文錢,讓那店主裁兩尺。那店主見他一個軍漢,又隻要這麼些,有些納悶,又有些不情願,但還是拿過尺子剪刀,量好裁給了他。他將布卷好,胡亂揣進懷裏。一眼看到牆角堆了幾個大布袋,看著是用來裝布帛卷兒的,他問店家買一個多少錢,店家要十五文,他又摸出十文錢,丟到櫃子上,強行拿了一個,卷起來也揣進懷裏,離開了那店。那店家望著他,沒敢出聲。
太陽仍沒落下去,時候還是太早。他覺著肚子有些空,和鄧紫玉吃了這大半天的酒,桌上七八樣菜,自己竟沒夾一兩口。他不禁又笑了起來,從來都說“食色”,食在前,色在後,自己卻全然顛倒過來了。走了幾步,旁邊有家麵店,他進去要了碗燠肉麵,並讓店家多添五文錢的燠肉,肥肥燙燙地吃盡後,付了錢、抹淨嘴、打著嗝兒走了出去。
這時天色仍亮亮的,這一帶有許多軍營,城內外的將卒晚間也常來這裏尋歡,他怕碰見相識的人,便朝西邊走去。走出這片人戶店肆區後,前麵是一片田野。他沿著田埂走到田地中間,找見一棵大樹,便靠著那大樹,麵朝著斜陽坐了下來。歇了片刻,他從懷裏取出那二尺粗布,用牙咬著撕成幾條布帶,又一條條拴到一起,接成了一丈多長的繩索,揉成團塞進了懷裏。
接下來,便隻有等了。他眯著眼,望著夕陽把雲彩燒得紫紅,不由得又想起鄧紫玉來。想著想著,又暈醉起來,“嘿嘿”又笑出了聲。四野一片寂靜,隻偶爾有些歸鳥鳴叫,他的笑聲顯得格外突兀,連他自己都有些被嚇到。他不禁“嘿嘿”自嘲起來,外人都瞧著我是一條爽快猛漢子,若是見到我這樣,怕是連眼珠子都要驚掉。不過,這暈暈醉醉的滋味,實在讓人心頭又癢又暢,怪道人都把美人比作美酒。
他又眯著眼醉想了許久,夕陽漸漸隱沒,四野昏暗下來,寒氣浮了起來。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心底忽然升起一絲疑慮。人都說“娼門的情,水裏的影”,看著真,照見的卻隻是自家的心。她們則似那流水,哪裏有銀錢,情便往哪裏流。我雖沒錢,卻有本事,鄧紫玉是不是想讓我替她賣力,才對我這麼親甜?他慌怕起來,忙細細回想,越想越可疑,越疑越寒心,但心底裏始終不願相信。
他又從頭尋找證據,忽然想到一件事:最早見鄧紫玉時,她並沒有求我做事,眾人之中,卻已對我另眼相看,更拜我為師,學習刀法。雖然隻學了半個時辰,以後再沒請我去。但也是我自己作怪,她一個女孩兒家,又生得嬌貴,我不去,她哪裏好厚著麵皮再三請我?反倒是我傷了她的意。今天見到我,她也並沒有強求我替她做事,送我出來時,還囑咐我不必勉強。
想到此,他頓時鬆了一口氣。
曾小羊坐在廂廳裏,見胡大包總算來了,忙站起身迎了上去。“胡大叔,有什麼事麼?”“我……我來告狀。”胡大包聲音低低的,滿眼發虛。“告啥狀?”曾小羊特意放大了聲音。“這張……這張狀紙上都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