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死囚、斷氣(2 / 3)

孫節級一直走到盡頭那間囚室才停住腳,轉頭朝他微使了個眼色,他忙朝囚室裏望去,昏暗中,一個囚徒靠著牆坐在土炕最角上,微低著頭,頭發也披散著,臉被遮住了半邊。雖然自四年前,程得助去步武營見他那一回後,兩人一直互相避著,再沒見過麵。那牆角又十分昏暗,洪山卻仍一眼就認出,是老友程得助。

讓洪山詫異的是,程得助坐在那裏,竟十分安靜,甚至安詳,絲毫不像死囚牢裏待死的囚徒,那身形神情,簡直如同坐在夕陽酒亭中,耐心等著歸鄉航船一般。但片刻之後,洪山旋即明白,程得助妻兒都已亡去,已再無生念,也再不需“撐得住”,此時,他真真是視死如歸了。

洪山不知道該悲、該敬,還是該釋然,他輕步湊近了木欄,想喚,卻發出不聲來。這時,程得助緩緩轉過頭,向這邊望過來。他先望向孫節級,卻視若無睹,隨後才望向洪山,卻也是一掃而過。他剛要轉過臉時,忽然一愣,又望了回來,隨即認出了洪山。他先是一怔,接著,臉上竟露出笑來。

那一笑,誠樸如故,更多了些溫厚與滄桑,是恩怨盡釋後,故友重逢之笑。洪山的眼睛頓時一熱,險些落下淚來。程得助笑著下了炕,朝他走了過來。兩人隔著木欄對望。“兄弟……”洪山見他比從前越發瘦削,往昔種種一起湧上心頭。“大哥。”程得助仍然笑著。“我……”洪山喉頭哽住,再說不出其他來。

“我很好,大哥不必記掛我。其實,十九歲那年遇了那場意外,我就想死,卻不敢,又苟活了這十來年,如今總算能了賬了。”

“我是來問你那糧倉失竊的事,我一定設法查明白那樁竊案,救你出來!”

“多謝大哥,真的不必了。大哥也知道我,於我而言,這是上好安排,求都求不來。”

“可是……”“還有一些話,我必須得說,四年前分別時,我說‘多謝大哥’,那是心底裏至誠之語。大哥萬萬不要覺著有絲毫虧欠。活了這三十來年,我最對不住的是她。幸而有大哥,替我補償了她一些。還有,那孩子,我也是真心疼他。隻是不該占為己有。這都是我造的孽,上天才來懲罰我,先奪走了那孩子,又要了她的性命。我白活了這些年,為子不孝,為夫不善,為父不義,上天卻給我一個善終。更沒想到,臨死之前,還能見大哥一麵,把要說的話說盡。我還能求什麼?”

相識十多年,程得助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洪山越聽越傷懷,說不出一個字來。

梁興進了城,來到香染街。街上靜悄悄,隻有兩三個夜行人,兩邊大多數店鋪都已經關門睡覺,隻有酒樓客店還亮著些燈。他拐過街角,見梅大夫醫館也已經關了門,不過門縫裏透出些微光。有時梅大夫會在夜間讀醫書、記賬簿。

雖然隻隔了幾天,再次回到這裏,卻像是隔了許多年。回想起搬到這裏住的那些時日,甚至如上輩子的事一般。那時,承義兄楚瀾的盛情,得梅大夫夫婦善待,他終於遠離軍營,在這裏清清靜靜獨享一間好房。搬過來沒多久,又被差遣到龍標班做教頭,雖說隻是訓練金明池爭標,並非真正訓教武藝、排兵布陣,但畢竟比在步軍司時閑混虛度、坐食軍俸好了許多,還結識了石守威等一班武藝出眾的好友。加之偶遇施有良,受他啟發,開始習讀兵書,打開了胸懷眼界。又不時和義兄楚瀾等豪友相聚,談兵論武、醉飲狂歌。人生在世,他原本隻求痛快。而那應該是他生平最痛快的一段時日。

之後義兄楚瀾被害,他又遭人設計,上了鍾大眼的船,一步步踏進危局之中。雖然隻有短短幾天,自己卻已經不是原先那個自己。他不由得問自己:如今的你,和原先的你,你更願意做哪一個你?

他略想了想,那般痛快自然好,無牽無掛、無憂無慮,但心底裏始終沒有歸止,獨處時,便會發悵發悶、發虛發慌。如今雖然隱患叢集、凶險環伺,但卻是身有所用、心有所任。男兒漢、大丈夫,何慮區區一身之痛快?當求大事擔當之痛快才對。

想明白後,他不由得笑了笑,舉步走到梅家醫館門前,抬手敲門。“梁教頭?”開門的是梅大夫,“你這幾天去哪裏了?快進來!”“被一些事情纏住了。”梁興走了進去,盡量裝作無事,見櫃台上攤著一本賬簿,旁邊擱著筆墨,便笑著問,“梅大夫還在算賬?這一陣子可好?”“哪有什麼好不好?不過是謀衣食而已。梁教頭可用過飯了?我讓內人替你煮碗麵?”梅大夫為人略有些古板,待人卻誠懇。梁興搬到這裏後,他們夫婦很有些榮耀,加上楚瀾的托付,兩口兒常常噓寒問暖、端湯送水,連衣裳都替他漿洗。楚瀾的死訊,梁興最先也是從梅大夫這裏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