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割臉、割心(3 / 3)

眾人盡都納悶,紛紛詢問阻攔,他卻不願多言,一把抓起錢袋,悶頭離開了那裏,去自己房裏換了身布衫布褲,將被褥打了個大包裹,背在身上,就朝崔家客店趕去。

丁豆娘離開雲夫人家後,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雲夫人哀求她,不要將誤殺莊夫人的事說出去,說這不是顧惜自己,而是想留著性命找回兒子,不止自己的兒子,還有莊夫人和董嫂的兒子。並用自己的兒子賭咒發誓,說若能找回三個孩子,她一定把三個都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好好撫養成人,以贖自己的罪過。

丁豆娘沒法分辨雲夫人說的是不是真的,不過她想,雲夫人至少應該會守住自己許的誓。莊夫人的丈夫已經自盡,她家已經沒人了,她的死因就算說出去,恐怕也沒有多少用了。倒是她的兒子,若能找回來,由雲夫人撫養成人,也算一命抵一命吧。

丁豆娘勉強說服了自己,默默往家裏走去。想到莊夫人,她不由得歎起氣來。

這世間什麼都要拿來比,連做娘的心,也要比個真假深淺。莊夫人的死,固然讓人哀憐,可她心疼焦念兒子,便拿自己的樣兒來比照別人,似乎隻有她才是親娘,人人都不及她。不但不及,還成了罪證,任由她責罵。

丁豆娘苦歎了一下,我自己也洗臉、梳頭、換幹淨衣裳,是不是也不是親娘該做的?想到這,她心底裏忽然閃過一絲慌怕。我的確沒像莊夫人那樣,忘了所有,一切都不管不顧,一顆心全都被兒子扯去。我還能吃得下,睡得著,有時還能露出些笑。我是不是不配做讚兒的娘?

莊夫人雖已死了,可她那些話語卻像陰魂冷風一般,從她心底裏浮起來,不住刮割著丁豆娘的心。

她越想越愧,越愧越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才好,走了近三十年的路,忽然連腳步都不會邁了,險些絆倒在路上。她忙伸手扶住旁邊一棵柳樹,盯著地下,慌亂找尋解釋。可這解釋越想尋,就越尋不到,慌急之下,她猛地蹲下身子,抱住雙膝,埋著頭哭了起來。

“讚兒,娘對不住你,娘沒看好你,天黑了,還讓你跑出去,才被那食兒魔擄走了……嗚嗚……”

這一哭,便再也止不住,哭了不知多久,直到沒了力氣,才漸漸止住。她抬起眼,見天已經黑了。

洪山隻望了一眼董氏的屍體,那院門就關上了。

他趕到三槐巷那個發生凶案的宅院時,門外圍了些人,把那巷子都堵死了。他剛要擠到人群中,身後有人高喊:“讓開!快讓開!”回頭一看,是個官府衙吏和一個中年男子,那男子手裏提著隻木箱。旁邊有個人低聲說:“仵作來了。”

眾人讓開一條道,那衙吏引著仵作,大步走進了院子,洪山忙跟在仵作身後,和瞧熱鬧的鄰人一起擁了進去。穿過前堂,他擠在門道裏探頭朝後屋望去,後屋的門大開著,午後太陽光斜照進裏麵,正照到門邊地上一具屍首,雖然隻能看到側臉,洪山卻一眼認出,是董氏。

這時,那個衙吏大聲吆喝著,將眾人攆逐出去,“咣”地關上了院門。周圍的人都紛紛議論起來,洪山卻一句都聽不見,他驚怔在那裏,像是獨自站在寒風冰野中。而剛才那一眼,如同廟壁上畫的陰間一角,看過便再忘不掉。

董氏的臉色青黃,她原就纖瘦,臉頰越發凹陷了一些。原本柔細烏亮的發髻又暗又枯,亂草一般散在地上。唯一鮮明的是她身上穿的紫綾長襖,洪山從沒見她穿過。那襖麵被太陽光照得亮閃閃、紫幽幽,磷火一般。

洪山不由得想起上個月臨行前,董氏在劉婆茶肆的裏間,拉著他的手,哭著說:“你可要早些回來,幫我尋回兒子,也得幫我救他!”他卻什麼都沒答應,連頭都沒點一下,轉身就走了。董氏追了出來,又補了一句:“你欠他們父子的!”

他不是不願答應,是自恨自厭,身為男兒,卻毫沒用處,任何事都做不得主、使不上力。若知道那是最後一麵,便是天塌了,也不該走。至少,也該好好安慰兩句啊。

悲和悔,一起在心裏巨石崩塌了一般,不住亂滾亂砸,卻不能在人前流露。他低著頭,快步離開了那裏。租來的那匹馬拴在旁邊樹上,也早已忘記,沿著街邊,急步狂走。穿過一條街,一條街,又一條街,又一條街。走了不知有多久,一直走到城外郊野的蔡河邊,全身最後一絲氣力都走盡後,他跪倒在河岸邊青草叢裏。

這時天色已經昏暗,半天黑雲,透出一縷血一般的餘輝。四周早已沒了人影,整個世間似乎都已死寂。他再忍不住,一頭埋進草叢,叫了聲“十七娘”,號啕痛哭起來。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哭過,喉嚨早已哽澀,哭聲像是礫石一般,硬生生掙破喉管,和血帶淚地衝了出來。雖然自小便身世艱難,但他從來沒覺得命這麼苦過。好事從來難得輪到他,就算輪到,也要七折八拐,受許多磋磨。這回好不容易抓住一點好,不等你安穩,便連皮帶肉全都奪走,將你打回原先那根孤零零的苦竹竿兒,風一吹就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