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抬眼朝他望過來,那目光和常日全然不同,有些驚疑,又有些怯。想起娘這些年受那醉漢的欺虐,他心裏一疼,板著臉對他娘說:“往後你不必怕他了。”他娘剛要張嘴說什麼,他卻不願聽,轉頭走進自己房裏,從床頭櫃子上取過賣香藥花朵的竹籮,揭開一看,剩下的貨不多了。他趴到地上,手伸到床下,取出吊在床板角上的一個小木盒,裏頭是他做生意的本錢,怕他爹搜去,才藏在這裏。他從盒子裏數了五陌錢出來,又把木盒蓋好,吊回到床板角。將那五陌錢放進竹籮裏,挎著走了出去,跟娘說了聲“我做買賣去了”,沒等他娘答言,就快步出了門。
他先到香染街常去的那兩家店,先把賒的錢算好還清,又各樣選了些香藥果子,杏仁、豆蔻、小蠟茶、韻薑、砌香、橄欖、薄荷……一一分排裝好,這才又挎著竹籮往城南外紅繡院大步走去。
遊大奇坐在虹橋南街羊兒巷口的一間茶肆裏,一邊喝茶,一邊張望著。他在等那個慧娘出來。
昨天,他到處找尋那個慧娘的住處,卻白跑了大半天。天快黑時,正要和翟秀兒一起進城回“安樂窩”,剛到香染街口,卻一眼瞧見那個慧娘和賣豆團的丁豆娘並肩走了過來。他心裏猛一顫,隨即想起自己為打問那個慧娘,跟丁豆娘撒謊說揀了慧娘的東西。他忙側過臉,跟翟秀兒說:“我肚子又疼起來了,得去解一解。你先走,我來追。”說著就朝香染南街快步走去。
“我在這兒等你!”翟秀兒大聲叫道。他裝作顧不得,忙拐進王員外家客店後邊那條巷子,那巷子他走過,一直通到城牆邊。他飛快跑過巷子,奔城牆下那條縱街,繞到曹家酒棧邊上,探頭一望,翟秀兒竟真的站在原地等他,幸而臉望著南邊,沒往這裏瞧。而那個慧娘和丁豆娘也馬上要走到香染街口。他趕忙幾步奔到城門洞下,快步踏過護龍橋,跑到軍巡鋪前的那棵龍柳樹後頭,躲起來等著。龍柳茶坊的夥計見到他,好奇地望過來,他裝作沒見,背過身倚著樹,雙眼一直盯著護龍橋。
半晌,那個慧娘和丁豆娘終於走了過來。看到慧娘那秋月一般明淨的臉兒,他心裏又猛一顫,忙縮到樹後。等兩人走過去一會兒後,他才小心跟了過去。從後麵看,慧娘那秀嫋步姿更是輕風搖柳一般,看得他心裏一漾一漾的。兩人走到虹橋口,停住腳說了兩句話,丁豆娘便上橋去了。慧娘站在那裏望了一小會兒,才轉身往虹橋南街走去。遊大奇看到,心狂跳起來,這回真的能找見她的住處了。
慧娘往南走了一段,拐進左邊大榆樹旁那條羊兒巷,遊大奇忙快步追上去,躲到榆樹下伸頭偷望,慧娘站在一個小院門前,正在拿鑰匙開鎖。遊大奇數了一下,是左邊第七家。他瞧著慧娘開了門進去,又關上了門,恨不得立即奔過去。但想到翟秀兒還在等著,又瞅了兩眼那緊閉的院門,這才回身原路快步趕了回去。
翟秀兒見到他,頓時嚷起來:“你這是屙屎去了?這時間,婦人都能生十個娃兒了。”
“到處找不見茅廁,險些屙在褲子裏。”他忙笑著遮掩,心裏暢美無比。今天一早,他就搖醒翟秀兒,說了許多好話,掏錢請他去東城羊三家吃了他最愛的軟羊麵和羊脂韭餅,又答應今天的“燈盞”自己一個人點,至少點個“銅燈盞”回來。這才說動翟秀兒去下鎖頭稅關,替他打問慧娘的丈夫、那姓盛的船工。
翟秀兒走後,他就立即來到這羊兒巷。他走進巷子裏,來到慧娘的院門前,見院門外麵沒鎖,這才放了心。左右無人,他又扒著門縫偷偷朝裏覷看,院子極小,卻清掃得幹幹淨淨。裏麵三間房門窗都關著,極安靜,聽不到一點聲響。他大大咽了口唾沫,恨不得翻牆進去。但又不敢太莽撞,隻得回到巷口,走進那間茶肆,要了碗茶等著慧娘出來。
茶喝了幾碗,尿脹得要爆,他卻不敢去解手,生怕錯過了慧娘。後來實在憋不住,這才匆忙去後麵茅廁解手。出來後,他不放心,趕緊走進巷子,到那院門前一看,他險些苦叫出聲來,那院門門環上掛上了鎖頭,慧娘走了。
丁豆娘的豆團還剩一些沒賣完,明慧娘就來了。她忙拿了兩個豆團叫明慧娘吃,明慧娘笑著說自己在家吃過飯了。丁豆娘便將這兩個豆團擱在一邊,剩下的全都收進籠子裏,又把攤子略收拾了一下,托旁邊胡餅攤的劉十郎幫忙照看。便吃著那兩個豆團,和明慧娘一起往城裏趕去,走到香染街口,在街邊紙馬攤上各自買了一副紙錢奠物。
她們兩個約好今天去拜祭董嫂,順便向董嫂公婆打問一下。如今,她們那一夥兒婦人全都散了,連最和心和意的杜氏也不願再出來跟著跑,隻剩下明慧娘一個。丁豆娘心裏格外感念,明慧娘不但人生得秀美,心也聰慧。話不多,卻總能說到人心裏。她比丁豆娘年輕好幾歲,卻更能沉得住氣。說起兒子,她也從來不哭,說相信自己一定能找見兒子。佩服之餘,丁豆娘也暗暗替明慧娘擔心。她太年輕,怕是還沒嚐過真苦真痛。一旦發現自己兒子真的不在了,那時的痛不知要痛到什麼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