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豆娘有些喪氣。那天,丁豆娘把自己那一夥兒的八個婦人邀到餛飩鋪裏,想商議一下,可那些婦人一說到兒女就哭,彼此又不一條心,爭嚷了半天,一條管用的主意都沒湊出來。丁豆娘自己雖也是婦人,卻最瞧不上婦人們遇了事,除了哭便隻會亂嚷的脾性。她隻得讓大家先散了,各自回頭去想主意。其中一個婦人姓杜,丈夫是金明池船監,她在大相國寺後門外開著間小茶肆,提議大家往後在她那裏聚頭,既省錢,往來又便宜。大家便約好第二天上午在她家茶肆碰麵。
丁豆娘匆匆出城,回去和丈夫韋植商議。等趕回家時,天色已經暗了。進屋尋了一圈,卻不見丈夫。想是回了些氣力,又去尋兒子了,連大門都忘了鎖。丁豆娘歎了口氣,關好院門,慢慢走進堂屋。房裏又黑又冷,死一般靜,隻聽得見院邊牆頭風吹草動嗦嗦的聲響。丁豆娘不願點燈,大開著門,坐在讚兒最愛坐的那隻小木凳上,腳蹬著門檻,呆望著院裏滿地霜一樣的月光,心裏冷得冰窖一般。門檻邊有個小球,她伸手撿起來,是紅紗蓬的燈球,今年元夕看燈時,丈夫買給兒子的。蠟燭燒盡後,兒子回來學人蹴鞠,拿著當球踢耍,燈骨已經踢折了一根,癟下去了一塊。丁豆娘雙手摩挲著那燈球,想到幾天前兒子還在院子裏踢耍的樣兒和笑叫聲,猛地失聲哭起來。自兒子不見後,這是頭一回。她哭得腸肺都要碎掉,氣都要斷絕,卻仍弓著背、抱緊雙腿、把臉埋在膝蓋上,不住地嗚咽。
好半晌,她才回過神,忙擦盡淚水,告誡自己,幹哭有啥用?還不趕緊想辦法,和那些姐妹們一起找回兒子?她忙收住了心,抱著膝,仔細想起來。想了一陣,忽然記起丈夫曾說過的“結隊法”。
丈夫說,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後,怕將領們有了兵馬就生歹心,就把殿前、馬、步三軍打散開駐紮,而且不停更番輪戍、新舊交替,叫“插花式”編排。這樣,將無常兵,兵無常將,那些做將領的就沒法生事了。不過這樣一來,遇到戰事時,將領不熟悉兵卒,兵卒也不認得將領,很難指揮調遣。丁豆娘一介婦人,聽了都知道,這樣的將和兵,哪裏能打出好仗來?她丈夫接著說,到神宗年間,王安石變法,創製了“結隊法”,二十五人結成一隊,五隊一陣,二十陣一將。隊有隊將,陣有陣將,各自統領和訓練手下兵卒。這樣將和兵便不再輕易變換,常日訓練,彼此熟悉,因而又叫“將兵法”。隻是,這些年朝廷新法、舊法不停輪換,至今禁軍中不少仍用的是舊法,她丈夫的指揮營便仍是舊法。
丁豆娘想,自己那一夥兒婦人一共雖才九個,但彼此都不熟悉。不如照著這“結隊法”,分成小隊,各自理一攤事,這樣才不亂。她一邊等丈夫,一邊繼續細想。來回想了許久,大致盤算出一套辦法。這時,夜已深了,丈夫卻仍沒回來。她亂了一天,十分困乏,便先摸黑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扭頭一看,丈夫沒在床上,出去尋了一圈,都沒有。她有些納悶,但一想丈夫平日就比她小心謹細得多,自己也實在沒有多餘的氣力去管他。便敲開缸麵上的冰,舀了些冰水,用帕子蘸著,胡亂抹了把臉,抿了抿頭發。又去廚房一看,黃鸝兒昨天煮的粥還剩半砂鍋,已經凍住了。她歎了口氣,一絲生火煮飯的心思都沒有。不過,這出去又得一整天,這一陣是沒法子出攤做生意,錢得省著用來找兒子。於是,她蹲下來用火鉤把爐膛裏的炭灰扒出來,去柴房抓了一把幹草、兩根木柴,塞進去,用火石點著,坐在小凳上,望著火苗發呆。半晌,嗅到糊味,她才回過神,忙起身揭開鍋蓋一瞧,裏麵的粥已經煮成了膠團。她也懶得舀到碗裏,用袖子襯著,把砂鍋端到小凳上,取來木勺,蹲在砂鍋邊,徑直舀了就往嘴裏送。她沒一點胃口,吃到嘴裏什麼滋味也絲毫不曉,隻知道要尋兒子,就得盡力吃飽。吃到一半,險些要嘔,但她強忍著,把那小半鍋粥團全都填進肚裏。這才舀了些水在鍋裏,擱在灶台上,去臥房又取了兩陌錢,裝在腰袋裏拴好,出去鎖好院門,往城裏趕去。
到了相國寺後門,她找見了那個杜氏家的小茶肆,一條巷子靠裏,門臉不大,隻擺了七八張桌子。杜氏先見到了她,迎了出來,黃瘦的臉上強露出一絲倦笑:“丁嫂來了?已經到了五個,還差兩個就齊了。”
昨天在餛飩鋪裏,丁豆娘留意到,八個婦人中,杜氏是最安靜的一個,話不多,人也瞧著柔弱,隻說了一句話,卻能讓人安心。丁豆娘問了聲好,跟著杜氏走進去,時候還早,店裏沒有其他客人,兩張桌子拚在一起,那五個婦人圍坐著,都垂著頭、低著眼,一個個神色哀枯。丁豆娘看了,心裏一酸,但隨即提起一口氣,露出些笑,走了過去:“姐妹們都到了?”
五個婦人都抬頭望過來,眼裏都滿是悲倦,隻有兩個點了點頭。丁豆娘在一張空凳子上坐下來,仍盡力笑著說:“昨晚我大致想了個主意,等另兩位來了,咱們好好商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