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圓扭頭看到軍巡鋪的胡十將也站在人群裏,忙道:“胡十將,得有勞您了。這兩具屍首不能亂動,已經快半夜了,隻能等到明早去開封府報案。您能否安排鋪兵輪值看守一夜?”
胡十將顯然不樂意,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多謝胡十將,我去四周查問查問。”顏圓拱手拜謝過,穿出人群,忙向虹橋那邊走去。不管凶手是不是珠娘,都得趕緊先去探一探。溫家茶食店已經關了門,顏圓顧不得許多,抬手用力拍打門板,驚得左近的狗都叫起來。半晌,裏麵傳來應聲。門開了,是店主溫長孝,披著件衫子,擎著盞油燈。
“顏小哥,這深更半夜的,做什麼?”“實在抱歉,溫老伯,雷珠娘可在?”“她已走了。”
“去哪裏了?”
“傍晚她收拾了東西,辭了工,說要回娘家去住。那是個瘟娘,到處惹災,走了倒好。”
顏圓隻得道謝告辭,心想,難道真是珠娘做的?畏罪逃走了?沒道理啊。就算她真的有足夠氣力勒殺三個男人,殺雷炮還說得過去,是為獨占家財。但曹廚子已經與她離異,王哈兒與她並無瓜葛,這兩人誰都沾不到那些錢。
他一路納悶著回到梢二娘茶鋪那裏,剛走到,就見一個人從對街奔過來,大叫著:“胡十將!咱們這裏也死人啦!”是軍巡鋪的一個鋪兵。胡十將還站在河岸邊人群裏,和眾人說著話,聽見後,忙向軍巡鋪奔過去。顏圓也忙跟了上去。“是付九,在後頭!”那個鋪兵引著他們兩個進了軍巡鋪,穿過廚房,奔進後邊一間窄屋門前。屋裏亮著油燈光,一張土炕占了大半,上頭鋪蓋十分髒亂。油燈放在炕頭牆邊的舊木桌上,付九弓著身子倒在炕下,一動不動。胡十將和那個鋪兵都站在門邊不敢進去,顏圓便獨自小心走了進去,端過桌上的油燈,朝付九照去。付九臉部僵硬扭曲,大睜著兩眼,眼珠凸出,嘴巴咧著,嘴角上粘著些白色糕渣,口中流出許多白沫,流到地上,顯然是中毒身亡。顏圓又舉著油燈四處照看,炕頭上放著個黃楊木的舊木匣,匣蓋開著,裏頭隻有幾樣不值錢的銅簪木梳。此外,就是些髒被褥和舊衣褲,胡亂堆在炕角。
不過,顏圓心裏已經明白了許多,不止付九的死,連前三人的死也猜出了大致眉目。
他正要回身放下油燈,一眼瞥見付九懷前衣襟敞開,裏麵似乎有一張紙。他心頭一顫,但裝作沒事,又走近付九的屍體,背對著門蹲下來。右手舉油燈照向付九的臉,裝作繼續查驗,左手飛快抽出那張紙,迅速塞進自己懷裏,為掩住紙響,用力咳嗽了幾聲。
而後,他才站起身,說:“應該是中毒致死,不過,也得等明天仵作來查驗。又得勞煩胡十將,派人守著,莫讓人進這間屋,更不能亂動屍體。”
“中毒?這賊鼠常日就愛偷吃,罵過多少回了,這回饞鼠吃著鼠藥了。”胡十將一臉鄙棄。
顏圓陪著笑了笑,隨後道別離開。他心頭無比歡喜,原想趕緊回去,但好勝心湧起,忍不住又走到梢二娘茶鋪後麵。圍著的人都散了,隻剩兩個鋪兵和梢二娘還在那裏逗笑、說葷話。兩具屍體邊插了根木棍,棍上掛著盞燈籠。顏圓向兩個鋪兵打了聲招呼,而後走到曹廚子屍體旁,俯身抓起那隻胖手掌,借著燈光看了看,掌心果然有一道細深痕。兩個鋪兵問他,他隻笑了笑,道了聲辛苦,便往回趕去。一路雖然幽黑,心頭卻像亮了一輪大日頭。
進了東水門,旁邊的孫羊店仍舊燈燭熒煌。他實在忍不住,見店前無人,便走到一盞燈籠下,急忙從懷裏取出剛才偷到的那張紙,在燈光下展開一看,果然是張錢契,而且蓋了官印,是過了稅的紅契。下頭有雷安的畫押,再看錢數,他幾乎驚叫出來,竟然是兩千六百貫!
他覺著自己心底像是開出了兩千六百朵金燦燦的花,身子簡直要離地飄起來,不由得連喘了幾口氣。可剛要小心收起那張錢契時,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忙仔細一瞧,果然不對,官印是假的,是人描畫出來的。
他像猛遭了一千斤重錘,滿心歡喜被砸得粉碎。喪氣至極,抬手就要撕碎這張假契書,剛撕開一道口子,忙又醒過來,頓時停住手,仍揣進懷裏,氣衝衝往城裏快步趕去,一路急行,來到香油巷銅鑼巷。巷子裏人家的狗又相繼叫起來,他卻如同未聞,徑直走到雷家院門前,一摸,沒鎖,從裏麵閂著。門縫裏透出些燈光。
他抬手用力敲門,裏麵傳來一個男子蒼老應聲,隨後門開了,月影下,依稀看著像欒老拐,他驚了一下,再一看,真是欒老拐。欒老拐見到顏圓,也一愣。
“雷珠娘呢?”“在裏頭。”
顏圓氣衝衝走進院裏,欒老拐忙閂上門,一顛一顛追了上來。顏圓走到正屋,中間方桌上點著盞油燈,一個年輕婦人站在桌邊,雷珠娘。她眼裏略有些驚異和怯意,不過身子挺直,比常日要鎮定許多。欒老拐跛著腳,從顏圓身邊擠進門,來回望著兩人,神色不像常日那麼油賴,有些緊張。
雷珠娘坐了下來,定定望著顏圓,並不說話。這兩年,顏圓見她,始終都是在店裏站立走動,從沒見她坐過,雙眼也總是躲著人。然而此刻,桌上的燈影照亮她的側臉,她原本生得微胖,淺黃燈暈中,豐腴端靜,竟有些似佛寺壁畫上的女菩薩。
顏圓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但隨即冷起臉問:“是你唆使付九殺了你哥哥,而後又激怒曹廚子殺了王哈兒,付九又殺了曹廚子。最後,你把喂了毒的乳糕送給付九,毒死他滅口?”
“沒有。”
“沒有?”“我沒殺人,也沒讓誰去替我殺人,他們都是自殺。”“自殺?”
“我跟丈夫說答應離婚,他若是說一句舍不得我,我就是做奴做婢,也願意伺候他到死,可他沒說一個字,取出了早就寫好的休書;我跟我哥哥說,我沒地方去,他若是說一句回家來,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個親人,就不會有後麵這些事;王哈兒說要娶我,我問他,若沒我爹那些錢,你還願不願娶我?他若是痛痛快快說一句願意,我就是為他死,也情願……”
“他們對你不好,你就殺了他們?”
“我說了,我沒殺他們,他們是自殺。我哥哥若沒有獨占家產的心,答應把我嫁給付九,後來也沒反悔,付九就不會殺他;王哈兒若沒有戲耍我,也沒偷那錢契,曹廚子也不會殺他;曹廚子若沒有從王哈兒身上又奪走錢契,付九也不會殺他。”
“這個?”顏圓從懷裏取出那張假錢契。欒老拐正一來一往扭著頭聽著,見到那張錢契,老凹眼裏頓時閃出精光。“這是討命符,你得了它,也得小心了。”珠娘忽然笑了一下,隨即歎了口氣,神色也哀傷起來,“從頭到尾,我隻做了這一件事。那天我爹來看我,他說他要走趟遠路,恐怕再不會來了。我問他去哪裏,他也不說。看那神色,他要去的怕不是什麼好去處。我跟他說,婆婆和丈夫要休我,他像是沒聽見。我又說了一遍,他仍沒聽見。我又哭著說第三遍,他端起酒杯,管自喝他的酒,吭一聲都沒有。從小就是這樣,我疼我哭,他們總看不見、聽不見。我哥哥隻要出點聲,他們立即像是救火一般,百哄千愛。從小我就想,你們既不疼我,生下我做什麼?就算生下來,也該像南方人那樣,把女嬰溺死。”
“到了十來歲,我和王哈兒暗地裏好上了,我想著,總算有個人能憐你惜你。我讓他去跟我爹娘求婚,他卻逃了。我爹娘像扔病狗一樣,把我扔給曹家。”
“嫁進曹家,那百樣的磋磨就不必說,我也不怨,至少丈夫暗地裏還知道疼我。可他娘一說另尋個好女兒,他便立即動了心。我的心腸就是那時忽然冷了。”
“從小,我笑也不會笑,哭也不敢哭,人也比別人笨許多,許多事都想不明白,連別人問我愛吃什麼,我都答不上來。我爹最後來那天,他喝完酒,招呼都沒打,就走了。我在店裏望見他背影,那一霎兒,心忽然就開了、亮了,立即就有了主意。”
“我拎了隻燒鴨追上去,硬塞給他,說我想回家,問他討要家裏的鑰匙,他猶豫再三,還是解下來給了我。得了鑰匙,事就成了一半。我知道我爹就算剩最後一口氣,也改不了那吝惜錢物的脾性。我就順口編了一句,說哥哥開門關門總是狠命摔,爹的臥房門框都被他摔鬆了。他去見了我哥哥,果然沒忘囑咐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