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半開著,梁興剛下馬,裏麵便傳出一陣狗吠。他將馬拴到門邊柳樹上,一回身,見一個矮胖的老漢走了出來,是楚家的仆人老何。
“老何,楚大哥在家裏嗎?”
“大官人還在午睡,梁教頭您先請進。”梁興隨著老何走進院子,到了前廳,正麵靠牆兩把黑漆主椅,左右兩邊各五把客椅。老何請梁興在左邊頭一把客椅上坐下,讓一個仆婦斟茶,又讓一個婢女到後麵去看員外醒了沒有。那婢女進去後,很快輕步出來說沒醒。
梁興隻得喝茶等待,三盞茶後,才聽到裏麵腳步響,楚滄走了出來。“梁兄弟,對不住,讓你等這些時候。這些下人不懂禮數,竟不叫醒我。”
楚滄比弟弟楚瀾瘦高一些,穿了一領白素袍,一把稀疏黑須,目光深靜。梁興忙起身致禮:“楚大哥這一向可安好?”“多謝梁兄弟記掛,也沒有什麼好不好,不過虛耗時日罷了。梁兄弟快請坐,今天來,敢是有什麼要事?”“楚大哥,我是想再問一問蔣淨的事。”“哦?你發現什麼了?”
梁興不願給楚滄增添煩憂,便沒有提昨天的事情:“暫時還沒有,不過我覺著蔣淨這人,恐怕還有其他隱情。”
“哦?什麼隱情?”楚滄剛坐好,身子不由得一傾。“我隻是猜想。他畢竟是來考武舉的舉子,也算是有根底的人,行事為何會這麼凶狠沒成算?不給自己留一點後路?”“唉,世間惡行,多是一念所致。”“他行凶之前,楚大哥沒發覺什麼異常?”“怪我這雙眼昏拙,二弟常招些朋友來家中,你也知道,我好清靜,一向搬在東邊小院裏住,難得出來見他那些朋友。那個蔣淨住的時日要久些,倒是見過幾回,說過幾句話。當時看著,他性子耿直,對二弟又很敬重感戴,哪裏能想到他會做出這種喪天良的事?”楚滄聲音發顫,眼圈泛紅。
“大哥和二哥都不是沒眼力的人,這蔣淨能瞞過你們,絕不是尋常的凶徒。楚大哥,上回問得簡略了,您能不能再把前後經過仔細講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出些什麼?”
“老何比我清楚,還是讓他來講——”楚滄叫門邊一個小廝去喚來了老何,“老何,你把那凶徒的事,再仔細給梁官人說一說。坐著說吧。”
老何點頭應了一聲,走到右邊客椅,朝梁興微微欠了欠身,才挨著椅沿小心坐了下來。梁興知道,楚家十來個仆婢中,老何是最年長的一個,到楚家已經有三十多年。這三十多年來,楚家仆婢換了好幾茬,隻有他從頭挨到了今,服侍了楚家三代人。因此,楚家兄弟對他格外看重,他卻不願閑坐,至今仍擔著看院門的差事。
老何咳了兩聲,深歎了口氣,才慢慢講起來,聲音低沉沙啞,像是河底深流一般:“最先是去年十一月二十八那天,二官人騎馬從外麵回來,身後還跟輛雇來的馬車,是我開的院門。那馬車駛進院子裏,車夫從後廂裏扶下個人,連頭帶身,罩著塊舊氈毯,隻露出一點臉麵。我湊上去一看,唬了一跳,那臉上生滿了爛瘡,裂著口子,凝著膿血。二官人雖說好客、愛行善,可把這麼一個爛臉漢接到家裏來做什麼?我心裏納悶,卻不敢問。”
“二官人讓人把那爛臉漢扶進了西院那間空的廂房裏,忙叫淩小七去請梅大夫來給他看病。我跟到那廂房裏,那人躺在床上,身上披的舊氈毯丟在地下。走到床邊再一看,他不止臉爛,連脖頸、兩隻手、腳腕上全都是爛瘡。二官人卻一絲兒都不嫌惡,又讓人把他房裏的巧梅叫來,讓她伺候那人,巧梅一見那人滿頭滿身的瘡,嚇得頓時哭起來,說寧願被攆走,也不做這差事。二官人沒法,罵了兩句,讓巧梅走了,又喚阿石來,阿石雖然沒哭,卻也死活不願做,跪在地下連聲討饒。二官人越發惱了,他從不動手打罰下人,那天卻氣得一腳踢走了阿石。又喚其他仆婢,那些仆婢見頭兩個都躲了,自然也跟著躲,沒有一個願意接這苦差事。”
“二官人惱得連聲大罵。大官人您在東院聽見,趕了過來。我一直在那門邊瞎瞅,您聽了二官人抱怨,一眼瞧見了我,就問我,‘老何,這差事交給你如何?’其實我哪裏願意接?可瞧著這滿宅子家人齊整整地抗命,我來楚家三十三年,還是頭一遭。再不願意,也得給二官人留些尊貴,心裏這麼想著,才一口答應了。”
“我用熱水給那爛瘡漢擦了身子,梅大夫趕來又給他上了藥。雖說除不了病,卻也不臭了。那爛瘡漢躺了兩天,略緩過些神氣。我慢慢跟他打問,才知道他叫蔣淨,家裏竟是滄州鄉裏的一等上戶又是參加武舉的舉子,並不是乞丐。我看他說話行事雖有些小鄉小土的粗直氣,卻還算誠懇,不但對兩位官人,連我,他都感恩得不得了,遞口水都不住聲地道謝。也不枉二官人救他一場。”
“隻是他那病,二官人接連找了十幾個大夫,都說沒見過這種怪瘡,更不知道怎麼治。過了幾天,有個方士經過咱們宅子,來借宿。我照舊例讓他住到了蔣淨隔壁的空房。第二天早起,那方士見我在給蔣淨塗藥,進來瞧了瞧,說他有療瘡秘方,從背囊裏取了一瓶藥粉,說兌水塗抹,每天三道。那方士走後,我就照著他說的方子,給蔣淨治傷。果不其然,那瘡傷一天天好起來,才半個月,已經全都結痂了,痂皮掉了之後,就露出裏頭的好皮膚了。人也像重新活過來一般,精精壯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