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在鄉裏,馮實雖說早已慣於安寧,但心底終還是有些不甘,收到弟弟馮賽的信,托他辦這事,他固然是出於手足之情,覺得義不容辭。但其實,他心底裏更有一番歡悅,覺著自己終於可以走出鄉野,辦些正事。卻沒料到,這事如此難辦。
他走出小草市,沿著山間土路,慢慢走到店主所說的埡口,站在那兩棵大楸樹下眺望,廣寧監果然就在山腳下。青山環圍之中,一大片凹地,晴空下,幾十道煙柱不住飄升。礦地一圈都用粗木柵欄圍著,每隔一段便有一座木台架,台架上隱約都站著幾個兵卒。柵欄內,靠南是一大片低矮茅舍,至少有幾百間。中間是一個個深坑,坑裏許多人螞蟻一般,匆忙上下往來。靠北則是一排排矮土台,土台上分別架著大鐵鍋、大鐵爐,也有許多人在各自忙碌。最北邊,又是一排房舍,有幾十間,雖然是遠望,但明顯比那些茅舍齊整高固,應該是錢監和衛卒們的居所。房舍中間是一座大廳堂,它的背後有一條寬闊水道,再向外被山峰遮住,這水道應該是通往潯陽江,用來行駛綱船。
馮實本想下去靠近些再看看,又怕被人猜疑喝問,正在猶豫,見幾個人走出錢監木架寨門,沿著山路,朝自己這邊走來。看衣著,應該是軍卒。他便等在路邊。半晌,那幾人漸漸走近,才看清楚的確是軍卒,其中一個是軍頭衣著,頭戴繡巾,身穿藍繡袍。其他幾人都是兵卒模樣。等他們走過來時,馮實迎上前拱手問訊,那軍頭看著有些驕態,但見馮實穿著儒服青衫,仍點了點頭。
“這裏是禁地,你在望什麼?”“這位軍爺,我隻是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快回去,小心把你當作方臘盜賊捉起來。”
“是。我也正要回去。”馮實跟著那軍頭一起下山。“我看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從洪州來。”“到這裏做什麼?”“來尋一個人。”“什麼人?”“一個礦工,名叫汪八百。”“汪八百?他是你什麼人?”
“我們算是遠親。他家中出了些事情,讓我幫忙來尋他。”那軍頭一聽,頓時站住腳,眼露凶光瞪住馮實:“那賊骨頭害我不輕,我這口氣窩了大半年,你既然是他親族,這賬得你來結!”馮實嚇了一跳,一時間說不出話。那些兵卒頓時將他圍住。“那賊骨頭偷了監上新鑄的錢,半夜逃走。害得我不但挨罵,還賠上了一個月的俸錢。”“軍爺,我隻是他遠親,平日並沒有往來。收到他家人的口信才……”“我管你遠親近親!賠我錢來!”
“不知軍爺賠了多少錢?”“一個月月俸八貫錢,還有挨的那些罵,不賠十貫錢,你莫想離開這裏!”“好,好!我賠,我賠。隻是身上並沒帶錢,放在山下客店裏,軍爺隨我一起去取。汪八百讓軍爺和各位兄弟受過,到客店裏在下置辦酒菜給各位賠罪。”那軍頭麵色這才緩和下來,幾個兵卒也露出喜色,左右簇著馮實一起下山,走進店裏。“何軍頭,幾天沒下山來啦。”店主笑著招呼,隨後又對馮實道,“客官,這就是我昨天說的何軍頭。你有事情正好向他打問。”“是。店家,勞你置辦一桌好酒好菜——軍爺,諸位弟兄快請坐!我去後麵取錢來。”馮實忙回到房中,打開行囊,他帶的銀鋌,最小的一錠是十兩。那軍頭要十貫,這錠值二十貫,還得去請店家鑿開。不過他隨即想,弟弟這是大事,這銀子也是弟弟捎來的,好不容易碰見這知情人,不可吝惜。
於是他拿著那錠銀鋌走到店前,雙手奉給那軍頭:“這位軍爺,舍親給你們惹了這些麻煩,這些銀子就當我代他賠罪。”那軍頭一看銀鋌分量,麵色頓時軟下來,伸手接過銀子,揣進袋裏:“我剛才隻說了我自己受的罰,這一班兄弟也跟著一起挨了罵,受了不少氣。”“是,是。實在對不住各位……”馮實自小到大,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但想著是為弟弟馮賽,便也顧不得了。等店主端酒菜上來,他又忙給軍頭及兵卒斟上酒,一一敬過。等酒過數巡,見那軍頭和兵卒們都歡暢起來,才慢慢詢問。
“還請軍爺不吝詳告,舍親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去年六月份吧?”那軍頭轉過臉問旁邊的軍卒。“嗯。是六月份。”一個軍卒答道。“馮先生啊,你和那汪八百雖是遠親,可看著全不像……”那軍頭酒上了頭麵,紅漲著臉笑道,“那汪八百簡直是根茅廁裏刮屎的竹策,行動說話處處臭人。那礦上幾千人,就數他頭尖嘴刁,事事都要頂撞人,結結實實打一頓,隻管得了幾天。”
其他軍卒也來了興頭,紛紛爭講起來——“他竟能從那個山洞裏找見那條穴道,穴道出口在江底,從穴道潛下水去,遊到江中,再浮上水麵,恐怕得有幾十丈遠,這一口氣得憋多久?我估計他一口氣上不來,恐怕已經淹死在江裏了。”一個軍卒道。
“那賊骨頭每回被咱們打成那樣,沒幾天又好好的了,那命比狗還硬,恐怕沒那麼容易死。”
“我懷疑後來那四個礦工逃走,也是他接引的。”“你是說那汪八百逃走後,又回來了?不可能!”“汪八百在礦上時,和那四個礦工最好。每次汪八百生事,那四個都跟著鬧。那四人也是從那個洞穴逃走的。”“那是他們自己逃走,汪八百不要命了?還敢回來接引他們?”“哦?還有四個礦工也逃走了?”馮實忙問。“嗯,是去年十月份逃走的,幸好他們四個沒偷錢,若不然,我們又得挨罰。”